校医院消毒水的气味弥漫在狭小的处置室里。医生熟练地给齐锦竹清洗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利落。伤口确实不深,但划得较长,像一条狰狞的红色蜈蚣爬在他白皙的手臂上,看起来有些可怖。
“幸好冬天衣服厚,挡了一下。年轻人,以后遇到这种事躲远点,报警处理,知道吗?”医生包扎好,叮嘱了几句便离开了。
处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叶泽语一直僵立在旁边,紧抿着唇,脸色比刚刚包扎好的齐锦竹还要苍白。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缠着雪白纱布的手臂,仿佛那纱布是烙在他心上的印记。齐锦竹每一次因为药水刺激而轻微的抽气,都让他的睫毛跟着颤动一下。
“真的没事了,医生都说只是皮外伤。”齐锦竹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想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这一笑,却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叶泽语紧绷的神经。
叶泽语猛地抬起头,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不再是冰冷的漠然或愤怒的火焰,而是翻涌着前所未有的痛苦、后怕,和一种深可见骨的脆弱。他向前一步,双手紧紧抓住齐锦竹没有受伤的右臂,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为什么要冲过来?!”他的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像是在质问,又像是在哀求,“你知不知道那是什么?是刀!齐锦竹!你他妈是不是傻?!”
他的情绪彻底失控,眼眶迅速泛红,水光在眼底积聚,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我……”齐锦竹被他这从未有过的激烈反应震住了,看着他通红的眼眶,心里又酸又胀,轻声说,“我没想那么多……我不能看着你受伤。”
这句简单到近乎朴素的话,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叶泽语心上最后一道防线。
“不能看着我受伤……”他重复着这句话,声音低哑,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又最真实的话。他低下头,额头抵在齐锦竹的肩膀上,身体微微颤抖。
齐锦竹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透过毛衣传来,能感觉到他压抑的、细微的哽咽。他僵着身体,一动不敢动,心脏却像是被泡在温水中,酸软得一塌糊涂。
过了很久,叶泽语才抬起头,眼底的血丝未退,但情绪似乎稍微平复了一些。他松开抓着齐锦竹的手,转过身,背对着他,声音低沉而沙哑:
“那个人……叫强子。他哥哥,以前跟我妈……有过一段。”他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启齿的耻辱,“后来他哥找我爸借钱。我爸老实,念着旧情,把家里积蓄都借给了他,连欠条都没认真打。”
齐锦竹屏住呼吸,静静地听着。这是他第一次,听叶泽语主动提起那些沉重的过去。
“后来他哥跑路了,这笔债就成了烂账。我爸受了打击,一病不起……没多久就……”叶泽语的声音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道,“我妈一个人带着我,过得很艰难。那时候……齐伟明出现了。”
听到这个名字,齐锦竹的心揪紧了。
“他说可以帮我们处理一些麻烦……条件是我妈跟他。”叶泽语的语气变得冰冷,带着刻骨的恨意,“我妈……她没办法。为了我,为了活下去……”
他猛地转过身,眼睛赤红地看着齐锦竹:“但到后来,我才明白,是齐伟明指示强子他哥去借钱跑路的,所以我恨他!我恨齐伟明!他乘人之危!他毁了我的家!我也恨我妈的软弱!她后来也知道了是齐伟明指示做这一切的,可她依然跟着她!可我更恨我自己!恨我当时为什么那么小,什么也做不了!”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在宣泄积压了多年的痛苦和自责。左眉骨上的疤痕也因为激动而微微发红。
“那不是你的错!”齐锦竹急切地打断他,声音也的错!是齐伟明的错!”
他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隐瞒:“我回老家的时候,发现了我妈妈留下的日记。她……她早就知道齐伟明和你母亲的事情。日记里写,齐伟明后来甚至……对她动手。她也很痛苦,很绝望……”
叶泽语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你看,我们都恨他。”齐锦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我们都是被他伤害的人。你为什么要把他的错,背在自己身上?为什么要用他的错误来惩罚我们?”
“我们?”叶泽语喃喃道。
“对,我们。”齐锦竹用力点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叶泽语,我从来没有站在他那边。我恨他丢下我和妈妈,我恨他让你这么痛苦。从我妈妈离开那天起,他在我心里就已经死了。”
他抬起没有受伤的手,胡乱抹掉脸上的泪水,看着叶泽语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我喜欢你,叶泽语。不是因为你是谁的谁,只是因为你是你。是那个会跟我争论题目、会偷偷给我塞暖手宝、会在我想家时拉我去跑步的叶泽语。这个你,和他没有任何关系。”
这番直接而炽热的告白,像一道强烈的阳光,瞬间驱散了叶泽语心中盘踞多年的阴霾和迷雾。他怔怔地看着齐锦竹,看着他哭红的眼睛,看着他手臂上为自己挡下的伤痕,看着他脸上毫不掩饰的真诚和爱意。
冰封的心湖,在这一刻,轰然碎裂,温暖的湖水奔涌而出,冲刷着所有的委屈、怨恨和不安。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齐锦竹几乎要以为他依旧无法接受。
然后,叶泽语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了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了齐锦竹脸颊上未干的泪痕。他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颤抖,仿佛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声音很轻,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疲惫和前所未有的温柔:
“对不起……”他低声说,“对不起,齐锦竹……对不起,说了那么多混账话……对不起,让你受伤……”
这三个字,他欠了他太久。
齐锦竹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却是喜悦的泪水。他摇了摇头,想说什么,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
叶泽语看着他,眼底的坚冰彻底融化,只剩下如水般的温柔和清晰可见的心疼。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地、坚定地,伸出手,握住了齐锦竹没有受伤的那只手。
他的手掌很大,指尖微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将齐锦竹的手紧紧包裹住。
肌肤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一股暖流从交握的双手迅速传遍四肢百骸,驱散了所有的寒冷和不安。
这一次,没有推开,没有冷漠,没有言不由衷的伤害。
只有紧紧交握的双手,和彼此眼中,再也无法掩饰的、失而复得的珍重。
漫长的冬天,似乎终于在这一刻,看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