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以身试药的誓言掷地有声,言辞恳切,足以让闻者动容。
叶湘怡望着齐明决然的神色,鼻尖一酸,感激的情愫还未完全涌上心头,便被门外一道冰冷含讥的声音骤然打断。
“好一个知恩图报,情意深重。”
众人训声望去,只见裴俞风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口,一身青蓝色常服衬得他冷峻的脸色柔和几分,多了些讥诮。
他缓步走入,目光探究,在面无血色的叶湘怡脸上停留片刻,迅速直直刺向齐明。
“只是,用这样的愚笨之法,与大海捞针有什么分别?”
裴俞风的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讥讽:“看你身形瘦削,再加上运气不济,试药试出个好歹,这‘为叶家牺牲’的名头便是落下了,只怕是这愧疚与指责,变还是要落在我家夫人头上。齐大哥,我家夫人唤你一声大哥,你此等行径,究竟是报恩,还是添乱?”
这话说的极其刻薄,却一针见血,直接指向可能带来的后果。
齐明面色白了白,脊背依旧挺直,迎上裴俞风的目光,语气坚定:“裴大会长此言也太针对在下了些,齐明报恩之心,天地可鉴。若真有不测,也只会怪自己时运不济,绝无怨怼旁人之理!”
“如今情况危急,若不试药,张大夫难以对症下药,难道要让湘怡眼睁睁的看着伯父...裴会长若有更高明的法子,齐明愿闻其详!若是没有,也请裴会长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他上前一步,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甚至有些挑衅:“若是,裴会长觉得齐明此举别有用心,意在招惹...湘怡。那这试药之责,齐明亦可让给会长。”
他这话,已然是将了裴俞风一军。
“蠢货。”裴俞风从齿缝间冷冷吐出两个字,眼神轻蔑,仿佛在看一个无药可救的傻子。
齐明却不卑不亢,引经据典反驳道:“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看似愚钝,然心志所向,终有所获!总好比过坐而论道,呈口舌之快。”
一时之间,室内剑拔弩张。
裴俞风和齐明,一个锋芒毕露,言语如刀,步步紧逼。
一个温润含锋,以柔克刚,寸步不让又反手将军。
空气凝滞,叶湘怡夹在两人中间。
一个是甘愿献身的旧相识,一个是言语刻薄却分条缕析的夫君。她心乱如麻,眉宇间带了些无措的慌乱。
裴俞风余光见她眉头紧锁,十指紧紧攥着衣角。
他都如此点拨,这小女子竟然还听不出弦外之音。
裴俞风不再看齐明,转而对着叶湘怡,语气依然硬邦邦,却点出了关键:
“他就算是你认的大哥,现在也是半个外人,叶家的事,何时轮到他来替你拿主意?要不要让人试药,谁来试药,如何试药,都该由你这个女儿来决断。”
一语点醒梦中人。
自己一直知道父亲倒下,她才是叶家唯一能做主的人,怎么齐明的一番报恩试药,就让她思维混乱了呢。
叶湘怡深吸一口气,压下纷乱的思绪:“齐大哥,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此事...再容我想想。”
见叶湘怡恢复冷静,裴俞风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
孺子可教朽木可雕。
他偏过头,对着一直站在一边干着急,但却插不上话的二嫂低声快速耳语几句。
白汝宁先是愣了一下,随即眼睛猛的亮起,恍然大悟般重重一拍脑门。
她豪爽上前,一把揽过叶湘怡的肩膀,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把握:“诶呦!看着你们吵吵都把我绕迷糊了。还想什么想啊,这事儿啊包在嫂嫂身上!我有办法了!保证比你这干哥哥的笨法子管用!”
此话一出,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齐明面露惊讶,叶湘怡则是一脸茫然中带着些希望。
而裴俞风负手站在一侧,神色莫辨,仿佛刚才那几句悄悄话与他毫无干系。
在众人疑惑惊讶,或是期待焦急的目光中,白汝宁径直伸手探进自己的衣襟内,从贴身的里衣处,撤出一条做工精巧,坠着一枚赤金累丝镶嵌红宝石的挂坠项链。
挂坠不过拇指大小,在烛光下折射出华美的光线。
只见她的手指在挂坠盒某处极其隐蔽的机扩上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那挂坠盒上的红宝石竟如同盒盖一般向上弹开,露出内里中空的构造。
内里衬着明黄的软布没赫然躺着两枚花椒大小的、色泽迥异的药丸。
一枚莹白,一枚赤红,但都同样散发着药材的清凛微苦的气味。
不等二嫂嫂将药丸取出,一直盯着她动作的张大夫,在看轻那挂坠盒样式后,竟然浑身剧烈颤抖,脸色“刷”的一下子变得惨白。
他推开身前的齐明,“噗通”一声朝着二嫂白汝宁直挺挺的跪了下去,以头触地,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老朽有眼无珠,竟然,竟然不知是哪位天家主子驾临!主子千岁千岁千千岁!”
这一跪,和“天家主子”、“千岁”,如同平地惊雷让在场所有人,除了已知内情的裴俞风,和听裴俞风说了一些的叶湘怡之外,震惊不以。
齐明目瞪口呆,难以置信的看着眼前身姿挺拔,不拘小节,爽利大方,除了长相英姿飒爽,打扮富态典雅之外,和市井妇人无二的女子,竟然是某位公主,最少最少,是为得宠的郡主!
叶湘怡虽然知道白汝宁是郡主,但也还是心头狂跳。
至少她现在知道裴俞风那日说的“差点求到陛下面前让我做郡马”不是裴俞风的玩笑。
二嫂被张大夫的大礼弄得一愣,随机有些无奈的摆摆手,语气依旧是她一贯的爽利,但还是透露出了久居人上的从容:“哎呀,快起来吧,我算什么天家主子,不过是个郡主罢了,用不着行此大礼。天天这么跪啊跪啊的,膝盖怎么受得了,磕了碰了日后还怎么骑马?”
她一遍解释一边伸出手去虚扶,见张大夫仍然惶恐不敢起身,又得填上一句:“我知道张大夫以前是太医院的首席,但很早就告老回乡了,你没见过我很正常。你认识这个挂坠是因为这里边的药丸本就是陛下吩咐太医院秘密研制的,每位皇家直系为了防止某些斗争,都会随身带着。您老倒也不用见挂坠盒如见皇家直系一般。”
张大夫这才敢战战兢兢得起身,但垂首躬身的姿态却越发恭敬,显然这个“郡主”的身份,也让她敬畏不以。
二嫂嫂不再多言,小心翼翼地取出莹白如玉的药丸,递到叶湘怡手中,语气放缓解释道:“好妹妹,别愣着了,快拿去给伯父付下吧。这本就是救命的药丸,虽不敢说这白色的‘清灵丹’能解万毒,但能化解绝大部分常见的毒素基地,固本培元,吊住性命绝无问题。红色的则是强行止血续命,我没记错的话叫‘护心丹’。”
她顿了顿,面露骄傲道:“这还是多年前,我屡获战功后得来的,一直在身上带着,方才情急竟然忘了。”
“先用丹药化解混毒根基,再让张大夫对症下药,排除余毒,伯父定然能转危为安。”
叶湘怡声音哽咽,深深福身道谢:“多谢嫂嫂。”随即立刻转身,在夏禾的帮助下,将药丸喂入父亲口中。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叶父原本灰败如死灰的脸上,竟然真的逐渐恢复了一丝血色。
人仍未醒,但身体抽搐明显好转,一直紧皱的眉头也松开些许,原本急促紊乱的呼吸,都逐渐平缓。
众人屏息凝神,不敢多言。
又耐心等了半个时辰,张大夫才敢在白汝宁的注视下,战战兢兢上前,仔细为叶父再次诊脉。
这一次,他紧锁的眉毛舒展开来,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对着二嫂和叶湘怡鞠躬回话,语气带着如释重负的恭敬:“托郡主洪福,夫人可放心了。叶掌柜的脉象趋于平稳,体内那股凶险的混毒根基已经被化解,性命无虞。后续只需要老朽按时开方,休息调理,清除余毒,假以时日,定能康复。”
此言一出,似乌云散去,阳光普照,压在叶湘怡心头的巨石终于被移开。
白汝宁第一个拍着胸口,长长呼气,脸上恢复了惯有的敞亮笑容,带着点后怕的调侃:“哎呦,可算是稳住了,我这心的啊,就怕这丹药年久失效,那我这海口可就夸大发了,人也丢尽了。”
这般毫不扭捏的姿态,驱散了室内的凝重的氛围。
叶湘怡鼻头一酸,热泪盈眶。
她整理了衣襟,对着二嫂便要郑重行大礼:“多谢汝宁嫂嫂救命之恩,叶家没齿难忘,请受湘怡一拜。”
二嫂嫂连忙伸手扶住她,不让她拜下去:“怎么这么多礼,不是一家人嘛!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日后你多来我院子里走动走动,陪说话解闷,比这大礼强。”
叶湘怡抹掉眼泪,笑着点头。
白汝宁这才又填上一句:“叫嫂嫂也不要叫汝宁嫂嫂啊,汝宁是我封号,听起来怪得很。”
叶湘怡呆愣一秒,尴尬涌上心头。
那日见二婶喊二嫂汝宁,便下意识觉得这是二嫂的闺名是汝宁。
“婆母觉得我是郡主,直接喊我闺名太僭越了...虽然我确实不喜欢别人喊我闺名便是了。”二嫂手指卷了卷衣角,补充道。
叶湘怡噗嗤一笑,亲切的挽上二嫂的手臂道:“那以后我便只喊你嫂嫂便是。”
叶父转危为安,短暂的庆幸后,叶湘怡被冰冷的怒意环绕——
是谁?竟然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对父亲下此毒手?
她的眼神扫视着窗外站着一拍的小厮。
今日她一定要揪出凶手,说不定这下毒之人与在茶叶中下毒之人,有所关联。
就在这时,一直在裴俞风身边的伺候的穿云,无声无息的走了上来。
身后,两个裴家小厮押着一个被捆了双手,面色如土的小厮,被粗暴的推在地上。
这小厮,赫然是刚才去王府报信,又带着张大夫赶来的那个。
穿云朝着裴俞风和叶湘怡行礼回复道:“夫人刚才要求丫鬟召集全部小厮,在院中等待查问。小的跟着家主过来后,奉命留意着宅邸内外的动静,发现这人请来张大夫后,却并未在府中待命,反而是鬼鬼祟祟的想要从偏门溜走。在形迹败落后还想反抗,已经被小的拿下,听候夫人发落。”
这一下峰回路转,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这个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小厮身上。
刚才还拉着叶湘怡笑的开怀的二嫂,眼神瞬间变得肃杀。
叶湘怡见抖如筛糠的小厮,眼神也一点点冷下来,如同覆盖了一层冰霜。
“说说吧,你到底是何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