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厌声的皮肤在褪皮。
我们把他安置在城郊的老宅里——那是赵老生前闭关的地方。三天来,他像蛇一样不断蜕下灰白的皮肤,新生的皮肉上布满茶叶形状的纹路。每当子时,这些纹路就会渗出淡金色的汁液,散发出陈年普洱的醇厚气息。
我坐在床边的藤椅上,手里攥着那三枚铜钱。铜钱边缘已经长出一层细密的茶毫,轻轻摩擦时会发出类似念经的嗡嗡声。阿九的断腿处缠着浸过药酒的纱布,他靠在门框上,用桃木剑挑着一盏油灯,火光映出墙上诡异的影子——程厌声的轮廓正在分化,时而像人,时而如茶树舒展枝条。
"师叔的笔记里提过这种症状。"阿九的声音沙哑,"叫'茶蜕',是魂魄被地脉同化的前兆。"
油灯突然爆了个灯花。程厌声猛地坐起身,瞳孔缩成两道茶叶状的细缝。他抓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新生的指甲深深掐进我的皮肉里。
"茶窖......"他的喉咙里传出双重声音,一个是自己的,另一个却像师父的,"......第七排......紫砂......"
心口的疤痕突然灼痛起来。我掀开衣襟,发现疤痕周围浮现出一圈细小的金字,正是清微派的镇魂咒文。程厌声松开我,颤抖的手指按上那些咒文,他指尖触及之处,金字便化作金粉簌簌落下。
阿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他吐出一团缠绕着黑发的秽物,里面裹着半片没有烧尽的黄符——正是当初贴在茶箱上的那种。
"他在......排斥......"阿九擦着嘴角的血,"程先生的魂魄......在和地脉抢夺身体......"
窗外传来枝叶摩挲的声响。那株从茶楼废墟移栽来的茶树苗,此刻正疯狂抽条,嫩叶上的纹路与程厌声身上的如出一辙。更诡异的是,它的根系穿透了花盆,在青砖地面上组成一个完整的八卦图案。
程厌声突然呕出一大口黑血。血泊里浮动着数十粒茶籽,每粒籽上都刻着微缩的命纹。我拾起一粒,指腹刚碰到,就听见青禾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温老板......茶凉了......该续水了......"
黎明时分,程厌声的体温终于降下来。
我独自回到茶楼废墟。暴雨冲刷后的瓦砾堆里,紫砂壶的碎片泛着诡异的光。按照程厌声破碎的提示,我在废墟东南角挖出一个密封的陶罐——里面是一本被茶汁浸透的账册。
账页上的墨迹已经晕染,但仍能辨认出"慈爱医院产科"的字样。在最后一页,夹着一张泛黄的超声波照片,背面是师父的笔迹:
"甲申年七月初七,取活胎茶引十二钱,镇于酉位。"
照片里的胎儿蜷缩着,右脚踝上隐约可见茶叶状胎记——和程厌声后背的逆命纹一模一样。
瓦砾堆里突然传来窸窣声。我回头,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从废墟中伸出——是沈砚书。他的半边身体已经木质化,嘴角却挂着诡异的微笑,另一只手里攥着个沾血的紫砂罐。
"温老板......"他的声音像是树皮摩擦,"你终于......找到答案了......"
紫砂罐突然炸裂。里面飞出的不是茶叶,而是一团纠缠的黑发——青禾的头发。发丝自动编织成绳,勒住我的脖颈,将我拖向废墟深处。
窒息的剧痛中,我听见程厌声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铜钱在掌心发烫,三枚钱币突然熔化成金液,顺着我的手腕流到喉间,将黑发烧断。
沈砚书发出刺耳的尖啸。他的木质躯体开始龟裂,裂缝中涌出粘稠的黑茶汤。我挣扎着爬开,摸到半截断裂的房梁——木质早已腐朽,但上面用金漆写着师父的绝笔:
"向烛,茶凉则蛊醒,人亡则煞成。"
回到老宅时,程厌声正站在院中的茶树前。
月光下,他的背影几乎与茶树融为一体。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新生的皮肤上,那些茶叶纹路已经连成完整的命盘图案。更可怕的是他的眼睛——虹膜完全变成了茶叶的脉络状,瞳孔则是两粒茶芽。
"看到了?"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师父的杰作。"
我展开那张超声波照片。程厌声的指尖轻触胎儿影像,照片突然自燃,灰烬在空中组成一行字:
"双生茶蛊,以命养命。"
阿九拖着断腿挪过来,桃木剑在地上划出深深的痕迹:"师叔说过......清微子当年......同时种下了两枚茶种......"
茶树突然剧烈摇晃。一片金纹叶子飘落,正好盖在我心口的疤痕上。剧痛中,无数画面涌入脑海:
师父将两枚茶种分别钉入婴儿与胎儿心口青禾喝下的不是安神茶,而是转生符水,以及程厌声后背的逆命纹,实为另一套命盘......
我踉跄着抓住程厌声的手臂。他的皮肤下,茶虫正在重新排列组合,形成新的纹路——那纹路与我心口的疤痕完美对应,像钥匙与锁孔。
"还不明白吗?"程厌声苦笑,"你是镇物......我是钥匙......"
远处传来第一声鸡鸣。天要亮了。
程厌声身上的纹路开始褪色。他踉跄着靠住茶树,叶片上的金纹顺着他的指尖回流,在掌心凝成一滴琥珀色的茶膏。
"喝下去......"他将茶膏按在我唇上,"......才能看见真相......"
茶膏在舌尖化开的瞬间,世界褪去了颜色。
我站在一片灰白的茶园里,每一株茶树都长着人形轮廓。远处传来捣茶声,循着声响走去,看见二十三岁的师父正在石臼前捶打茶叶——臼里躺着的分明是个婴儿,每一下撞击都溅起琥珀色的浆液。
"向烛。"师父头也不抬,"你来得太早了。"
石臼旁的矮几上摆着两盏茶。一盏浮着嫩芽,一盏沉着茶渣。师父端起沉渣的那杯一饮而尽,喉结滚动时,我看见他颈侧浮现出茶叶状的金纹——与程厌声身上的一模一样。
"双生茶蛊,一阴一阳。"他用沾满茶汁的手指在石臼边缘画圈,"你以为我在养煞?错了......"
茶园突然燃烧起来。火焰是诡异的碧绿色,将师父的身影吞噬前,他最后的话语混着爆裂声传来:"......我在煮一壶大药。"
睁开眼时,我正跪在老宅的院子里。晨光中,程厌声后背的纹路完全显现了——那不是逆命纹,而是一幅完整的茶山舆图。心口的疤痕灼痛难忍,我扯开衣襟,发现皮肤下浮现出对应的水路脉络。
阿九的桃木剑掉在地上。他的断腿处长出了茶树根须,正贪婪地扎进泥土。"原来如此......"他盯着自己的腿苦笑,"师叔让我来......是做新祭品的......"
程厌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他抓住心口的衣服撕开,皮肤下凸起的纹路正在蠕动,像是有无数茶虫在重组地图。更可怕的是他的胸口——原本开过血茶花的位置,现在凹陷成一个茶臼的形状。
"时辰到了。"他声音嘶哑,"茶臼要见血。"
正午的阳光毒辣。
我们回到茶楼废墟,每走一步,地上的瓦砾就渗出黑色茶汁。程厌声胸口的凹陷处开始分泌琥珀色液体,滴在地上蚀出一个个小坑。阿九拖着树化的左腿跟在后面,用桃木剑在地上划出镇煞符。
"在那里。"程厌声指向废墟中央。
扒开碎瓦,露出下面完整的青石板。石板上刻着茶碾图案,凹槽里积着黑红色的污垢。我用铜钱刮擦那些污垢,它们竟像陈年茶膏般层层剥落,露出底下金色的铭文:
"癸未年霜降,取双生髓,炼大药。"
程厌声突然跪下来,胸口茶臼对准石板中央。一股无形的力量将他牢牢吸附在石板上,皮肤下的茶山舆图开始发光。我扑过去拉他,却被震开数米,铜钱散落一地。
"没用的......"阿九靠在断墙上喘息,"这是......炼药的最后一步......"
石板缓缓升起,露出下面幽深的井口。井壁布满紫砂碎片,每一片都嵌着人牙。程厌声被无形的力量拖向井口,后背的舆图金光大盛,照亮了井底——那里堆着数以百计的婴儿头骨,颅顶全部开着圆孔,像是被茶杵捣穿过。
铜钱突然飞起,在我腕间勒出血痕。三枚钱币发出刺目的红光,强行将我拽向井口。在即将坠入的瞬间,我抓住程厌声的手,发现他的皮肤正在玉化,体温迅速流失。
井底传来师父的吟诵声。头骨堆自动排列成八卦阵,中央升起一个青铜茶炉——炉中煮着的,赫然是两条缠绕的茶虫,一金一黑。
"双生髓......"程厌声的声音空洞,"他要用我们......炼不死药......"
阿九突然惨叫起来。他的树化左腿疯狂生长,根系刺入井壁。在完全被吞噬前,他将桃木剑掷给我,剑身上浮现出血字:
"茶刀断根,可破。"
我拔出腰间的茶刀。刀刃触到程厌声玉化的皮肤时,井底突然喷出滚烫的茶汤。在即将被淹没的刹那,我将茶刀刺入他后背舆图的中央山脉——
整个世界安静了一瞬。
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碎裂声。程厌声的皮肤像瓷器般龟裂,露出下面正常的人体。井壁的紫砂碎片暴雨般坠落,师父的吟诵变成了凄厉的惨嚎。
我们坠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窒息中醒来。
四周是黏稠的黑暗,身体漂浮在冰冷的液体中。肺里的空气即将耗尽时,一双熟悉的手抓住我的肩膀——程厌声的瞳孔恢复了正常,但眼底仍残留着茶叶状的纹路。
"呼吸。"他命令道。
我下意识吸气,发现液体竟能像空气般进入肺部,带着陈年普洱的醇厚。黑暗中渐渐亮起微光,照亮我们所在的巨大茶壶内部——壶壁由无数人骨拼成,内表面刻满命盘。
程厌声抚上壶壁,那些命盘突然转动起来。他的声音带着某种古老的韵律:"清微子用九十九个茶人命格炼壶,就为今天这一味药引。"
壶底传来震动。师父的面容在骨壁上浮现,嘴唇开合:"好徒弟......你们终于......成了一味好茶......"
程厌声突然吻住我。
这个带着茶香的吻渡来一口气息,我的视野骤然清晰——哪里是什么茶壶,我们分明站在茶楼原本的茶台上,四周是熟悉的博古架。只是所有器物都蒙着厚厚的茶垢,像是经历了千年岁月。
师父的虚影立在茶海前,正将我们的命纹拓印在茶饼上。
"现在。"程厌声塞给我一把茶刀,"斩断茶脉。"
刀光闪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