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人都有贪嗔痴,逃不过、爱别离、求不得、怨憎会之苦。
广德二年,虽距安史之乱结束已去一载,但昔日繁华的东都洛阳,却早已不似往昔之繁华。
在这长达八年的叛军与朝廷的拉锯战中,长安还到处都弥漫着因战火而弥留下来的的苍凉,至今都还未曾完全延缓过来。
乱世结束,百废待兴,朝廷又一年于洛阳开设恩科,选举人才,以为朝廷所用,一时间各地举子怀揣报复纷纷涌入长安,以求功名报效朝廷。
放榜前夕的皇城东南角的摘桂坊内,客栈、旅舍栉比鳞差,此刻早已是灯火通明,人声鼎沸,这里汇聚了来自五湖四海各地的举子,众人都翘首以盼。就连空气中似乎都弥漫着焦灼与不安。
张望轩便是这泱泱学子中的其中之一。
他下榻的福源客栈,房间拥小,一盏昏黄的油灯将他的身影拉得老长,书籍纸张杂乱的散落在桌子四周,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而此刻屋内却传出细细碎碎,止不住的呜噎。
第三次了。
宝应一年,他满怀信心而来,结果名落孙山,他宽慰自己,只是时运不济,来年再战,定能榜上有名。
广德元年,二老变卖家中薄田,助他跋山涉水再次入京,本是壮志雄心,结果仍旧榜上无名。
那一次,他听到客栈中同期举子欢呼之声,只觉尖利刺耳,扎得他耳膜生疼,硬生生呕出一口鲜血,那一次他将自己关在房间整整三天,水米未尽,好容易熬到想通,以求来年三战。
可现如今,已是广德二年,他已是几乎压上了全部,家族的期望、父母的希盼、自己的尊严和未来的所有可能。
他自认为这次的文章做得花团锦簇,策论也是不错,今年肯定能有望金榜题名。
然而,就在半个时辰前,一个消息灵通的同乡喝醉酒后,口齿不清,断断续续地向他透露:“张......张兄,可......可惜了你的文章......我听说...怕是...怕是你今年又要悬了,今科.....水很深啊......”
这些话所包含的信息太多,可每一句话都如刺骨的冰锥,打破了他所有的幻想,以至于后续同乡絮叨的内容,什么请托哪位大人的亲侄,谁亲口所说的,每个字都让他止不住的颤抖。
只觉得一股说不出的寒与愤怒不断地自脚底升起,那种极致的不甘和怨恨,怎么也压制不住的在心口蔓延。
凭什么?
不公平。
十年寒窗苦读,背井离乡,耗尽家财,难道就换来这样的结果?就仅仅是因为他出身贫寒,那些蠢材,纨绔便能轻易窃取本应属于他的一切。
这么多年的努力,读尽圣贤书,却抵不过别人轻飘飘的一句提点。
那他这么多年的坚持是为了什么,难道就为了一次次的失望,然后灰溜溜地回家。
这么多年父母对自己的期望,和自己的坚持似乎都那一刻成为了笑话。
“我不服,”张望轩猛地一拳一拳地砸向桌面,油灯因为剧烈的震动不住的跳动,几次都险些熄灭。
那一刻他的悔恨和不甘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恨不得冲出去将那些人全都撕碎。
就连拳头上冒出的血丝都不曾察觉,他呼吸急促,双目赤红,整个人尽乎疯狂。
就在这时,突然周围似乎陷入一片死寂,外面的嘈杂,喧闹全都不见。
那是一种空气凝固般的死静,就连油灯的火苗都不在摇晃,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只余他的心跳和呼吸格外响亮。
张望轩一时间僵在原地,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忽然,他猛然发现。
房间的那扇破旧的木门,不见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扇他从未见过的门,其材质非石非木,门上没有任何纹饰,只在两侧上书,世间万象,凡求必应,天下千般,有愿皆成,门匾上写着因果坊几个大字。
看着突然出现的诡异大门,张望轩只觉一股寒意止不住地从脚底往上攀爬。
就在此时,一个听不出年龄,却又充满空灵和清冽的女声,自他脑海深处响起:“客至,缘起,欢迎光临因果坊,但有所求,无不可允。可入此门,了却因果。”
因果坊?
这几个字猛地自他记忆深处浮现,那个在长安坊间隐秘流传的存在,谁也不知道真假,只据说只有当人的情绪达到某种极致之时,它便会悄然出现在你身边的交易之坊。
初听之时因着太过荒诞,所以他并未当真,只以为是失意之人所臆想之处,却没想到......
极致的情绪?是了,他此刻的愤怒与不甘难道还不够极致吗?
好奇和恐惧交织在一起,迫使张望轩盯着那扇诡异的门迟迟不敢上前,也不敢有所动作。
可心脏却在控制不住的疯狂跳动,但有所求,无不所允?还有了却因果,她能如何了却,她真的能满足自己所求......?
最终,对功名的渴望和对榜上无名的不甘,压倒了张望轩对未知的一切恐惧,只要能予他功名,就算是妖魔又何妨。
下定决心,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名为疯狂的光芒,猛地上前两步,伸出双手推向那扇门。
手触及那扇门的瞬间,却并无实质的触感,他也并未用力,那门就无声的向内缓缓打开了。
门后并非他熟悉的客栈走廊,而是一间装饰异常简单的店铺,屋内只一张矮桌,两个蒲团,和矮桌上的一套茶具。
就在他四处张望之时,那个充满空灵和清冽的声音再次自他脑中响起,“请坐。”
“啧,汝之极致,是不甘、贪嗔、求不得,那么郎君所求为何?”那声音仿佛充满了同情与戏嘘。
张望轩喉咙有些发干,不确定的问:“真的......真的是但有所求,皆能实现吗?”
那女声轻笑:“当然,郎君不妨说来听听。”声音拖长了调子,充满了暗示。
张望轩舔了舔嘴唇,声音因激动而显得有些嘶哑,对着四周的空气到处寻找:“我......我要今科高中,名列前茅。”
突然矮桌一旁的蒲团上,不知何时凭空出现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只见她拿起桌上的茶壶到了一杯茶,自顾自的便喝了起来。
张望轩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呼吸一窒。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只觉得一身白衣的她美得出尘,除此之外,一时之间他似乎再也想不出有何词可以形容她。
当张望轩还沉浸在该用什么词赞叹她的美貌时。
只听绯月没有任何犹豫的答应,“可”,仿佛他的要求是件很微不足道之事。
只见她执起另一只茶杯,拿起桌上的茶杯又缓缓的倾到了些许茶水。
这次的茶水,又似乎和她方才给自己所倒之茶很不一样,适才的茶水闻着没有任何味道,而这一杯茶却满是异香,茶水倒出的瞬间竟叫张望轩闻得入了神。
“饮下此杯中茶,”绯月将茶杯推至张望轩面前,那双手几乎白得透明,“明日皇榜之上,必有你名。”
看着那杯也许能主宰他命运的茶,张望轩眼睛死死的盯着它,伸手就要去端,许是因为激动手还有些隐隐发抖。
“且慢,”就在张望轩的手几乎快要碰到茶杯的瞬间,绯月的声音再次响起,“有得,必有失。”
“你要什么?银钱吗?我.....我如今没有,但你放心,待我......”
"不要银钱。"绯月打断他,目光落在他心口,仿佛能看透他里面跳动的不甘与渴望,“我要你心中此刻,那焚心蚀骨的不甘与怨恨。”
“不甘和怨恨?”张望轩一时之间还未反应过来。
“便是你对功名的极致渴望,所产生的那份不甘、愤懑,乃至于对别人一句话就能改变你一生的怨恨。”
她声音低柔又清晰的解释道,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之事,“你予我此物,换取功名,自此,你对仕途功名,将再无此刻这般执念,可愿?”
再无执念?张望轩怔住了。若对功名没了执念,那他的那些抱负是否还存在,如果失了抱负,就算中了进士,那又有何意。
但......脑海之中闪过父母殷切盼望的眼神,同乡欲言又止的摸样,乡邻的嗤笑,同窗的讥讽,这些如如附骨之蛆一一涌入他的脑海,怎么也挥之不去,很快那股子不甘和怨怼再次将他淹没。
“我愿,”一瞬间他几乎又陷入疯狂,一把抢过桌上茶杯,仰脖一饮而尽,茶汤清凉,顺着喉咙而下,一股说不清的感觉似乎浇灭了他胸腔中的所有情绪。
一时间他只觉自己心里像是空落落的,好似什么东西正在离他远去。
那股子不甘和怨怼很快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先前那种对自己文章的自信与对此次自己必定榜上有名的信心。
“走吧,”不知何时蒲团上的女子已然消失,只余声音再次从他脑中响起,“待明日,你必心想事成。”
张望轩浑浑噩噩地起身,转眼却发现自己还是身处在那狭小的客栈内,桌上的油灯火苗摇曳,就连那被他撒了满地的书纸也如方才一般无二,刚才的一切也似乎只是他的臆想。
可口中那股子清凉,和心里那种平静有空落的感觉,都在告诉他方才那一切都不是虚假。
他下意识的去回想方才所发生的一切,却发现那些记忆好像正慢慢地从自己脑海中消失,尤其是那白衣女子的容貌,他竟丝毫想不起来。
他下意识的摇晃了一下自己头,试图让自己想起些什么,可却发现一切都徒劳无工,他嘟囔了一声,“怪事,难道真是自己的臆想,”然后便将此事抛诸脑后,唯余对自己明日必定高中的念头沉沉睡去。
而此时因果坊内,绯月指尖正捻着一团跳动的、炽金色的火焰,散发着闪耀又灼热的光芒,正是自张望轩心口中取出的那股子执念。
“又是一缕贪念,”她喃喃自语,随后将其凑近鼻尖,闭上双眼,贪婪的将其吸收,绯月那苍白的面容似乎有一瞬间的红润,这份养料让她食之味髓。
然而就在这这时,店门突然被轻轻叩响。
声音清晰有力,格外清晰。
绯月目光一凝,神色瞬间警惕,她的因果坊只会为“客人”出现。绝不会被人轻易找到。
打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一个,身穿粗麻衣的行者,看不出年龄,许是因为走的路多了,脚上一双草鞋早已被磨得快要见底,身上的衣衫也已洗得隐隐泛白,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然他却依旧身形挺拔,不见一丝囧迫。
绯月目光狐疑的打量着他,却见他周身没有任何法力波动,可却给人一种沉静之感,与这浮华喧闹的长安夜显得格格不入。
“夜路难行,不知可否向施主讨碗水喝,”他声音低沉的开口,给人一种奇怪之感。
绯月沉默地打量着眼前之人,他能看见自己的因果坊,还能如此平静的向她讨水喝,绝非普通人。
她侧身让开,“请进。”
他迈步而入,在绯月的示意下安然落座,坐下的位置恰好是方才张望轩所坐之地。
绯月看了他一眼,斟了碗清水递过去。
玄明道谢后接过,从容不迫的饮下碗中水。
递还水碗的瞬间开口说道:“施主这水中似有妄念。”
绯月心下一紧,暗道这人果然并非凡人,只是不知他到底是何人,找上她这因果坊又所谓何事,怕不是来着不善。
“阁下说笑了,这不过是寻常饮水而已,那来什么妄念。”绯月虽面上不显,却心下暗中警惕。
“施主不必介怀,小僧玄明,自西而来,只是观施主此地,方才似有因果之线被搅乱,心下惊奇怪,特来查探。”
他居然能看到因果之线,难道是传说中只修因果,专梳因果的苦行者,绯月听过他们的名号,在她看来那就是一群怪人。
果然只听他继续说道:“施主可知,你的所为有违天道因果。”
绯月虽心下警惕,却面上不显,“行者说笑了,我这虽名为因果坊,却从不沾染因果,所行之事也不过是客人自愿交易,我依约行事而已。”
“本就是双方自愿的公平交易,又何来有违因果一说。”
“交易?”玄明微微前倾,目光陡然锐利,“以虚妄承诺,换取人性之念,此非交易,乃绝情之举,交易达成看似平静,各取所需,实为荒谬。”
“施主可想过,你的行为乃是破坏他人因果之举,看似为一人之事,然坏的却是千万人之果,此非交易,而是为来日埋下祸端?”
“祸端?”绯月嗤笑出声,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我开坊做买卖,明码标价,自愿成交,他甘愿奉上于他来说是为苦的枷锁,换取他想要的前程,公平交易,至于其他,于我何干?”
“那施主可曾告知,或是你可知晓,你们所做之交易,会让他失去他的初心,而人若没了初心,那么万般事情便皆有可能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