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磁共振后的周四,顾夜依旧没有出现。
周五早上,当黎明走进教室,看到那个空了好几天的座位上终于有了人影时,他几乎要屏住呼吸。顾夜坐在那里,背脊挺直,正低头看着摊开的物理书,侧脸在晨光中显得有些过分苍白,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像是没有休息好。
他回来了。带着那个未知的、沉重的结果,回来了。
黎明的心跳骤然加速,混合着失而复得的庆幸和更深的不安。他慢慢地走到自己的座位坐下,动作轻缓,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他偷偷用余光观察着顾夜,试图从他平静无波的脸上读出一点信息。是好的结果吗?还是……
顾夜始终没有看他,仿佛他只是空气。他翻动书页的手指稳定,神情专注,与往常并无二致,甚至比请假前更显得沉默和……疏离。那种疏离,不是最初陌生人之间的漠然,而是一种经历了某种重大冲击后,将自己与外界彻底隔绝开来的疲惫和冷漠。
一上午,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连沈玥都感觉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几次想跟黎明搭话,都被他心不在焉地应付过去。
午休铃声响起,同学们纷纷起身离开教室。顾夜也合上书,站起身,看样子是准备去食堂或者找个地方独处。
黎明看着他的背影,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他不能再等下去了。他必须知道。他深吸一口气,在顾夜即将走出后门时,站起身,跟了上去。
走廊里人来人往。顾夜走得不算快,但目标明确,是朝着教学楼后方那片少有人至的小花园。黎明不远不近地跟着,手心因为紧张而微微出汗。
小花园里秋意正浓,几棵枫树染上了绚烂的红黄色,但在阴沉的天空下,也失了几分鲜艳,徒留一种凄清的美感。顾夜在一张被落叶半覆盖的长椅上坐下,没有看风景,只是微微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眼神空茫。
黎明停下脚步,站在几米开外,鼓足勇气,轻声开口:“顾夜。”
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但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依旧维持着仰望的姿势,仿佛没有听见。
黎明往前走了一步,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的检查……结果怎么样?”
这句话问出口,仿佛用掉了他全身的力气。他紧紧盯着顾夜的背影,等待着审判。
顾夜终于动了。他缓缓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交握放在膝盖的手上。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此刻却用力到指节泛白。
时间仿佛凝固了。只有风吹过树梢,带下几片枯叶的沙沙声。
良久,就在黎明以为他不会回答,心一点点沉下去时,顾夜开口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平,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没什么。”他说,“医生说……可能是先天性的血管问题,位置不太好,压迫到了神经。”
黎明的呼吸一滞。血管问题?位置不好?压迫神经?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听起来就让人心惊胆战。
“那……严重吗?”黎明的声音干涩。
顾夜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极其短暂且毫无笑意的弧度:“目前死不了。”
这算是什么回答?!黎明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他上前几步,走到长椅前,站在顾夜面前,迫使他抬起头来看自己。
“顾夜!”黎明的语气带着一丝急切和恳求,“你跟我说实话。”
顾夜抬起头,看向他。他的眼睛很深,像两潭不起波澜的古井,里面是黎明从未见过的、深沉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那平静比任何激烈的情绪都更让黎明感到害怕。
“实话就是,”顾夜看着他,一字一顿,清晰而冰冷,“需要定期复查,观察。如果长大,或者出血,可能会失明,偏瘫,或者……”他停顿了一下,省略了那个最坏的结果,但黎明已经懂了。
“也可能一辈子就这样,只是偶尔疼一下。”顾夜补充道,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失明……偏瘫……或者死亡。
这几个词像重锤一样砸在黎明的心上,让他瞬间脸色煞白,几乎站立不稳。他想象过情况可能不好,但没想过会是如此具体而残酷的可能性。他看着顾夜那双平静得过分的眼睛,难以想象他是如何独自消化掉这个诊断,又是如何用这样一副若无其事的面具将自己武装起来的。
“怎么会……”黎明的声音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痛楚,“医生有没有说怎么办?可以治疗吗?手术呢?”
“手术风险很高。”顾夜移开目光,重新看向远处光秃秃的枝桠,“位置太深,靠近功能区。成功率……不高。”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所以,”顾夜的声音更低沉了些,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冷漠,“就这样吧。习惯了。”
“习惯什么?习惯头痛?还是习惯……随时可能面对那些风险?”黎明忍不住提高了声音,胸腔里翻涌着愤怒、心疼和一种深深的无力感。他气顾夜的轻描淡写,更气命运的不公。
顾夜终于再次看向他,眼神里那层平静的冰面出现了一丝裂痕,泄露出底下压抑的痛苦和烦躁。“不然呢?”他反问,语气带着刺,“我能怎么办?哭着喊着说我很害怕?有用吗?”
他的质问像一盆冷水,浇在黎明头上。是啊,除了接受和习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还能怎么办?哭泣和恐惧,改变不了冰冷的医学诊断。
黎明看着他故作坚强的样子,心脏疼得缩成一团。他慢慢在长椅的另一端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一段距离,却仿佛能感受到彼此身上散发出的、相似的沉重。
“什么时候……开始的?”黎明轻声问,指的是头痛。
“记不清了。”顾夜看着地面,“好像一直都有,时好时坏。最近……频繁了点。”
一直都有……黎明想起高一刚同桌时,就看到过他按压太阳穴。原来那么早,他就已经在独自承受这些。
“你……”黎明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别人?告诉你妈妈?或者……告诉我?”
顾夜沉默了很久,久到黎明以为他又不会回答了。
“告诉别人,然后呢?”他最终开口,声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苍凉,“除了换来同情、担忧,和小心翼翼的对待,还能改变什么?我妈已经够累了。”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几乎融在风里,“……我也不需要同情。”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黎明。他明白了。顾夜要的不是怜悯,不是把他当作一个需要特殊照顾的病人。他倔强地维持着表面的正常,就是不想被那该死的诊断定义他的人生。
可是……
“我不是同情你。”黎明转过头,目光坚定地看向顾夜的侧脸,“我是担心你。”
顾夜的身体微微一震,但没有回头。
“顾夜,”黎明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而有力,“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也改变不了什么。但是,你能不能……别总是自己一个人扛着?”
他顿了顿,鼓起毕生的勇气,说出了那句在医院楼梯间未能说完的话:
“让我在旁边看着,行吗?”
风声似乎在这一刻停了。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人,和这张落满秋叶的长椅。
顾夜依旧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但黎明看到他交握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许力道。他看到他低垂的眼睫,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没有答应。
但也没有拒绝。
这短暂的、充满挣扎的沉默,对于黎明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回应。
至少,那堵坚冰筑成的墙,裂开了一道缝隙,让一丝微光,得以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