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周末,对黎明而言,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他给顾夜发了几条信息,询问他的身体状况,语气谨慎而克制。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复。周一回到学校,顾夜的座位依旧是空的。那种空荡,不再仅仅是物理上的缺席,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冰冷的宣告。
黎明的心在不断下沉的猜测和担忧中备受煎熬。他无数次回想起顾夜夺回预约单时那双愤怒而惊恐的眼睛,回想起药箱里那些触目惊心的止痛药,回想起那张写着“头颅核磁共振”的薄纸。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他害怕顾夜病情严重,更害怕顾夜因为他的“越界”而彻底将他排斥在世界之外。
沈玥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和两人之间明显的不对劲,试探着问了几次,都被黎明含糊地搪塞过去。这是顾夜的秘密,在他愿意说之前,黎明不能,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周二,顾夜依旧没有出现。黎明几乎要按捺不住,想去问问班主任,或者……直接去顾夜家看看。但这个念头很快被他压下。他知道,那样做只会将顾夜推得更远。
他只能等待。在焦灼和沉默中,等待那个已知的、注定不会平静的星期三到来。
星期三清晨,黎明醒得格外早。天空是阴郁的灰白色,下着淅淅沥沥的冷雨。他几乎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走进教室时,他的目光第一时间投向那个角落——依旧空着。
一整个上午,他都心神不宁。老师的讲课声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不清。他不停地看表,计算着时间。那张预约单上的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顾夜现在应该已经请假去医院了吧?他一个人去的吗?会不会害怕?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得他不得安宁。
午休时,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黎明毫无胃口,拒绝了沈玥一起去食堂的邀请,独自一人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窗外的梧桐树叶被雨水打湿,呈现出一种沉甸甸的墨绿色,偶尔有水滴从叶尖坠落,砸在下方低矮的冬青丛中,发出单调的轻响。
他拿出手机,翻到与顾夜的聊天界面,最后一条信息还是他周六发出的“你好点了吗?”,孤零零地悬挂在那里,下面是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他犹豫着,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悬停,最终,还是敲下了一行字,删删改改,只剩下最简单、也最无力的一句:
【今天检查,顺利吗?】
发送。
然后,便是更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他紧紧握着手机,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反反复复,生怕错过任何一点提示。然而,直到下午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起,聊天界面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那种沉默,比任何斥责都更让人难受。它像一种冰冷的宣判,将他彻底隔绝在外。
下午的课程,黎明完全不知道讲了什么。他的灵魂仿佛抽离了身体,漂浮在教室上空,冷漠地看着那个名叫黎明的躯壳坐在座位上,面前摊开着课本,手指却无意识地将书页边缘揉搓得卷曲发皱。
他想象着顾夜此刻正身处医院。想象着消毒水的气味,想象着冰冷的仪器,想象着顾夜独自躺在核磁共振那个狭长的、如同隧道般的机器里,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噪音,身体不能动弹……他会想什么?会害怕吗?会……想起任何人吗?
这个念头让黎明的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黎明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教室。他没有回家,而是鬼使神差地,坐上了前往市中心医院的公交车。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去。他知道自己很可能见不到顾夜,甚至可能会再次惹怒他。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双脚。他必须去那个地方,仿佛只有靠近那里,才能稍微缓解一点内心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焦虑和无力感。
市中心医院人流量很大,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药品和人群混杂的特殊气味。黎明站在门诊大厅,看着周围行色匆匆、面带忧色的人们,感觉自己格格不入,又仿佛是他们中的一员。他按照指示牌,找到了影像科所在的区域。
走廊里灯火通明,比外面阴沉的天气要亮堂得多,却莫名给人一种更冰冷的感觉。等待区的椅子上坐满了人,神情各异,焦虑、麻木、或是带着一丝期盼。黎明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在人群中急切地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没有。
他不敢去询问台打听,只能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在核磁共振检查室附近的几个走廊来回踱步,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检查室的门开了又关,不同的人被叫进去,又出来,始终没有顾夜。
也许检查已经结束了?也许他早就走了?也许……他根本就不是今天检查?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在黎明脑海中翻滚,让他愈发焦躁不安。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余光瞥见走廊尽头,靠近安全通道的一个僻静角落里,一个熟悉的身影靠墙蹲在地上。
是顾夜。
他穿着那件熟悉的黑色外套,帽子戴在头上,帽檐压得很低,整个人蜷缩成一团,像是要借此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温暖,又像是要将自己完全隐藏起来。他低着头,脸埋在臂弯里,肩膀微微耸动着,看不清楚表情,但那单薄而脆弱的姿态,像一根针,狠狠扎进了黎明的眼里,心里。
他一个人。检查完了?还是还没轮到?他为什么蹲在这里?是难受?还是……害怕?
黎明的脚步顿在原地,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想立刻冲过去,想把他拉起来,想问他好不好,想告诉他“我在这里”。
但他没有。
他只是静静地、远远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不敢惊扰易碎梦境的旁观者。他看着那个蜷缩在角落的身影,看着他与周围喧嚣格格不入的孤独,看着他无声流露出的、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脆弱。
那一刻,所有的焦虑、等待、甚至之前因被拒绝而产生的委屈,都化作了无边无际的心疼。他明白了,顾夜不需要追问,不需要安慰,甚至可能不需要陪伴。他需要的,或许仅仅是一个不被打扰的、可以独自舔舐伤口的空间,和一个……即使知晓一切,也依然会选择沉默守护的距离。
不知道过了多久,顾夜缓缓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底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丝尚未完全褪去的、类似于惊悸后的空洞。他抬手,用力抹了一把脸,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撑着墙壁,有些吃力地站了起来。
他站在原地,茫然地看了看四周,仿佛不知该往哪里去。然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拉低了帽檐,转身,朝着与黎明所在位置相反的出口方向,一步步走去。他的脚步有些虚浮,背影在空旷的走廊灯光下,被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寂的影子。
黎明依旧站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他就这样,默默地看着顾夜的身影消失在走廊的拐角,如同看着一艘在浓雾中渐行渐远的孤舟。
直到那身影彻底看不见了,黎明才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缓缓地、靠着冰冷的墙壁滑坐下来。他将脸埋进膝盖,肩膀微微颤抖。
他没有哭出声,只是觉得无比疲惫,还有一种深沉的、无法排解的悲伤。
他知道,那个检查结果,无论是什么,都将是横亘在顾夜未来道路上的一道巨大阴影。
而他,甚至连走上前,与他共同面对这片阴影的资格,都还没有获得。
静默的星期三,在消毒水的气味和无声的心疼中,缓缓落幕。
留给黎明的,只有更深的忧虑,和一条似乎更加漫长的、通往顾夜内心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