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甫庸面色阴沉,满是风雨欲来的架势。
“传首辅父子及天权礼王觐见。”
“传首辅父子及天权礼王觐见。”太监尖利的声音一声叠过一声,响彻了重重宫阙。
王守德与其子王端早已跪在殿中,王守德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着,年过四十的人身材臃肿,往那一跪活像一摊大饼。
朝中重臣因为儿子的伤残此刻也没了理智,活像个市井妇人在大殿上不顾形象的嚎哭,他哭,王端也跟着默默抹泪,但王端不敢哭的太过,怕伤口崩开。
姬樱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的一方光景。
她先是向皇甫庸行了一礼,便乖乖的跪在了另一侧,没为自己辩解半分。
皇甫庸目光晦暗地审视着下方跪得笔直的瘦小身影,又瞥向一旁哭声不断的王家父子,不耐地蹙眉,低声呵斥:“够了!大殿之上,如此哭闹,成何体统!”
王守德被这呵斥惊得一颤,哭声立止,随即重重一个头磕在地上,发颤的手指向姬樱道:“陛下!此子包藏祸心,竟在太学公然行凶,毁我儿一目!恳请陛下为老臣做主,严惩凶徒!万不能寒了满朝文武的心啊!”
最后几字落入耳中,皇甫庸眼底略过一丝寒意。他极具压迫感的目光钉在姬樱身上,“姬婴,王大人之言可否属实?”
姬樱垂下头颅,语气波澜不惊的答道:“是。”
早在王守德父子来之前就一直在殿里站着的皇甫云闻言,玩弄着手中书简的手一顿。
见她承认,王守德立即高声疾呼:“请陛下即刻下旨,严惩此子!以儆效尤!以慰臣子之心。”
皇甫庸震怒,桌子拍的震天响,“姬婴,我玉衡对你礼遇有加,你好大的胆子啊……”
“父皇,且慢!儿臣认为此事不妥。”皇甫云站在姬樱面前,不动声色的挡住皇甫庸震怒的目光。
皇甫庸瞥了他一眼,“哦?皇儿有何见解?”
“说是这姬婴伤了王端儿臣是万万不信的,你看姬婴那小身板,在看王端……啧啧。”
皇甫庸瞟向王端,从震怒中回过神,王端那和王守德一般的面貌一样的身形,顶两个姬婴。
“再者,王端在太学哪次不是前呼后拥的,和他一起的玩伴呢?为何见他二人打斗不出手相助,还任由王端瞎了一只眼。”
王守德咬牙切齿道:“三皇子……慎言。”
皇甫云居高临下的看了王守德一眼,并没有把他的威胁放在心上。
皇甫云把目光转向裹着眼睛的王端,“即使要论罪也要问清楚缘由,我玉衡好儿郎自然行得正坐的端,从不干什么鸡鸣狗盗欺负弱小之事;王端你来说说,姬婴为何伤你?当时发生了何事?”
王端浑身一颤,躲在王守德身后,支支吾吾,眼神躲闪:“他……他就是个疯子!突然就动手……”
“哦?”皇甫云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出声:“他对着你就打?而你竟没有一丝防备就任由他对你动手,况且据我所知你王端在太学总是有三五好友围着你的,姬婴发疯时他们在干什么?”
王端语结,嘟囔了半天也没说出什么来。
皇甫云朝皇甫庸躬身行了一礼道:“父皇,儿臣认为就算要定罪也要清楚事情缘由,而不是只听信一面之言,囫囵办案。”
皇甫庸点头,“皇儿说的对,去把今天跟在王端身边的学子一并叫来。”身边的大太监早在皇帝开口的一瞬间就扫着拂尘去通禀了。
不多时,四个十来岁的少年被带到了大殿之上。
他们何曾见过这等阵仗,顿时吓得面如菜色,一个挨着一个跪在一起,瑟瑟发抖。
皇甫庸带着压迫感的声音自上方传来:“今日你们在太学发生了何事,为何姬婴会动手打伤王端。”
四个少年你推我搡,目光躲闪,竟无一人敢先开口。
“说!”帝王低喝一声,带着雷霆之怒。
几人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以头触地。
一片死寂中,压力如同实质,最终他们将目光落在了户部侍郎之子萧子兮身上。四人之中只有他爹官阶最低,他更是平日被王端呼来喝去惯了。此刻被皇帝亲自审问,他们都把压力给到了萧子兮身上。
“是……是……”萧子兮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眼神一直瞟向一旁裹着眼睛的王端。
王端虽看不见他的眼神,却能感受到他的犹豫,立刻从喉咙里挤出带着威胁的低吼:“萧子兮!你想清楚了再回话!”
这一声威胁,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
皇甫庸眼神一厉,刚要开口,他身旁的皇甫云却轻笑一声,语气带着几分“好奇”,打断了这无声的胁迫:“王端,我父皇还在呢?你如此着急是想掩盖什么不成?”
这话如同一个耳光,扇得王端脸色煞白。王守德暗道不好,却已来不及阻止。
萧子兮被皇甫云一点,又见王端自身难保,求生的本能终于压过了恐惧,他猛地磕头,带着哭腔喊道:“陛下明鉴!是王端!是王端先让我们去打那老仆的!他说天权来的就是摇尾乞怜的狗,打了他们的老狗是……是替玉衡扬威!”
“萧子兮!你血口喷人!”王端气站直了身子,用剩下的独眼死死的瞪着他,口不择言地反驳道:“明明是你!是你先踹了那老家伙一脚,说他挡了你的路!”
“你胡说!”萧子兮被反咬一口,又急又怒,那点平日积压的怨气也冒了出来。
“是你!是你踩住那老仆的手,说要听听狗的骨头响……”
“够了!”
皇甫庸一声怒喝,打断了这丑陋的互相攀咬。
他扶着龙椅站起身,胸口微微起伏,他不需要再听更多了,这互相揭发的只言片语,已经拼凑出了足够清晰且不堪的真相。
“首辅大人真是养了一个好儿子呀!”皇甫庸揉着眉心牙咬切齿的说道。
王守德冷汗瞬间爬满脊背,他连忙认错道:“陛下恕罪,是臣教子无方,恳请陛下责罚。”
皇甫庸疲惫的挥了挥手,坐在龙椅上轻按眉心,“罢了,王端此事是你有错在先,伤了一只眼也算是惩戒了。”皇甫庸话风一转,“但姬婴你出手便打瞎了王端的一只眼,就算事出有因下手也太过恶毒,就罚你重打二十大板,在禁足一个月吧。”
听到这个结果,皇甫云立马上前,“父皇……”
皇甫云还未说完,就被皇甫庸摆手打断了,“此事就这么定了,都退下吧!朕乏了。”
王守德见好就收,高声喊道:“陛下英明。”
皇甫云看向跪在一旁的姬樱;此刻,她微微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皇甫云看着她突然想到了蒲柳,柳枝细弱,随风摇摆,看似柔弱可欺,任人攀折。
可若你将它用力弯折到极限,蒲柳内里那股不屈的韧性便会猛然反弹,哪怕最终是枝断叶残的结局,也定要狠狠抽在你身上。
最终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姬樱被人带下去的时候,天空飘起了雪花;就和姬樱从天权离开的那天一样。
姬樱趴在了冰冷的长椅上,棍棒裹挟着寒风,一下又一下毫不留情的打在她身上,她死死的咬住嘴唇,硬是把所有痛呼锁在了喉间。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属于弱者的声音,姬樱艰难地抬起麻木的手,接住几片飘落的雪花,看它们在掌心化作冰冷的水痕。就像那日,阿娘穿着单衣跪在雪地里,紧紧拉着她的手,泪水滴落在她的手背上,求王皇后收回成命。
姬樱把脸贴在冰凉的椅子上,幻想这是阿娘的怀抱,眼角不争气的流下一滴泪水:阿娘,阿樱想你了。
不知何时一把伞缓缓罩在了姬樱头顶,替她挡住了风雪。
二十大板打完,姬樱已经昏死了过去。
侍卫拱手行礼道:“三皇子。”
皇甫云淡淡的看了他们一眼,吩咐道:“你们先下去吧!”
侍卫退后两步,“是。”便忙不迭的走了。
皇甫云看着姬樱眼角未干的泪痕,和咬的血迹斑斑的嘴唇,抄起他的胳膊,背着他走回了天青院。
皇甫云背着姬樱踏进天青院时,偌大的庭院里,只有郭叔一人在灶房外佝偻着身子,正对着微弱的炉火发呆。
老人听见脚步声,端着一盆热水回身,一眼就看到了皇甫云背上那个血肉模糊、人事不省的身影。
“哐当——” 铜盆砸落在冰冷的青石地上,热水四溅,蒸腾起一片白雾。
郭叔几乎是扑了过来,枯瘦的手悬在半空,看着姬樱背上的伤,想碰又不敢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殿下!我的殿下啊……这、这……”他急得原地打转,老泪纵横,除了呼唤,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别愣着,开门。”皇甫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无措。
郭叔这才如梦初醒,慌忙引着皇甫云进了内室。皇甫云小心翼翼地将姬樱面朝下放在冰冷的床铺上,伸手便要去解她染血的腰带。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腰带的刹那,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了他的手腕。
皇甫云一怔,低头便对上一双清亮、带着警惕与执拗的眼睛。
姬樱声音嘶哑:“你在干什么?”
皇甫云挠挠头,尴尬的解释道:“帮你把衣服脱了,你现在必须立刻清理上药。否则衣物和血干涸黏连在一起,你会吃更多苦头。”
姬樱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忍痛而被咬得一片狼藉,唯独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她盯着他,一字一顿道:“不、用。”
“哎~我说你这人怎么……”皇甫云刚要大发牢骚。
“郭叔——”姬樱用尽力气拔高了声音,“送客!”
皇甫云什么时候被这样不识好歹的对待过,“好,好得很!算本殿下多管闲事!”
皇甫云气的转身拂袖而去,在踏过门槛前想了想,还是转身将袖子里的金疮药扔到了地上。
瓷白的小瓶在地上转了几圈,被郭叔一双枯枝似的手拾起。
郭叔看着床上因剧痛而眉头紧促的小主子,发出了长长的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