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后墙的倒计时牌被改成了“90”,数字边缘被笔尖戳出细小的毛边。窗外的玉兰花落了又开,高三学期的风里,除了粉笔灰和试卷油墨的味道,还多了种紧绷的、倒计时般的气息。
络娮的课桌比去年更满了。左边堆着近三年的高考真题卷,右边是按科目分类的错题本,正中间只留了块能放下试卷的空隙。
她每天的生活被切割成精确的碎片:清晨六点的早读,课间十分钟的快速刷题,午休时趴在桌上小憩半小时,晚自习后再加练一套理综选择——忙碌像层透明的膜,把所有多余的情绪都裹在里面,只留下清晰的目标。
祈盛离开是在春节后。他实习期满那天,特意来教室跟大家道别,手里还拎着袋水果糖,挨个儿分给同学。走到络娮座位旁时,他把一颗柠檬味的糖放在她摊开的错题本上,声音很柔和:“加油,高考顺利。”
络娮抬头时,正对上他的目光。一个月不见,他眉宇间的青涩淡了些,却多了点沉稳的气息。她捏着那颗糖,指尖有点发烫,只来得及说句“谢谢祈老师”,他就已经转身走向下一个同学。
那天的夕阳把教学楼的影子拉得很长,络娮看着祈盛走出校门的背影,心里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但她很快低下头,在错题本上写下“动量守恒定律”几个字——离别是常态,尤其在高三,谁都没有多余的时间去咀嚼不舍。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平稳得几乎刻板。林伊作为同桌,总在课间凑过来,借络娮的数学笔记抄,偶尔抱怨两句“最后一道大题简直不是人做的”;潘玥会把整理好的物理公式集锦塞给她;何小悠则忙着准备自主招生,偶尔从文科班跑来,塞给络娮一袋她妈妈烤的饼干,说句“理科难,你保重”。
络娮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到高考结束。直到三月中旬的那个周四,平静被打碎。
下午的数学周测刚结束,教室里弥漫着笔尖划过草稿纸的最后声响。络娮正低头核对答案,忽然听到前排传来一阵骚动,紧接着是许盈严厉的声音:“林伊,你跟我来办公室一趟。”
络娮猛地抬头,看见林伊站在座位旁,脸色白得像张纸,手里紧紧攥着张皱巴巴的草稿纸,指节泛白。她路过络娮座位时,脚步踉跄了一下,眼神慌乱得像只受惊的鸟,却什么也没说。
“怎么回事啊?”收卷后,潘玥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刚才监考老师好像在林伊桌肚里翻出了什么……”
络娮的心沉了下去。数学周测是学校组织的模拟考,难度和高考接近,监考向来严格。她看着林伊消失在教室门口的背影,手里的笔“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等待的时间变得格外漫长。窗外的玉兰花瓣被风吹得簌簌落,砸在窗台上,像谁在轻轻敲打着玻璃。络娮盯着试卷上的函数图像,那些熟悉的曲线此刻扭曲得像团乱麻,脑子里反复回放着林伊刚才的表情——恐惧、难堪,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绝望。
第四节课快结束时,林伊才回到教室。她的眼睛红红的,脸上还有未干的泪痕,走到座位旁,一言不发地开始收拾东西。许盈跟在她身后,脸色凝重,看到络娮和潘玥投来的目光,只是摇了摇头,没说话。
“林伊,到底怎么了?”络娮忍不住走过去,声音都在发颤。
林伊抬起头,眼泪又掉了下来:“我用手机搜题,被老师发现了。”
“作弊?”潘玥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为什么要这么做啊,你数学不差啊。”
林伊的声音哽咽着,眼泪砸在课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上次周测掉了二十名,我妈天天念叨,还有韩阳……他……”
她说到“韩阳”两个字时,声音猛地顿住。络娮记得这个人,高二时林伊拜托她给他画画像。
林伊去年冬天曾红着脸跟络娮说,他在跨年夜给她发了“只对你有感觉”的歌词,还约她高考后去看电影。
“他怎么了?”络娮轻声问。
林伊咬着嘴唇,牙齿几乎要嵌进肉里,过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我去他家送东西,想给他个惊喜,但是在楼下看到他搂着隔壁班的女生,亲她的脸……
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我躲在后面,听他跟那女生谈笑。然后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到天亮,书根本看不进去,我就想这次周测考得好看点,想让他看到我的优秀,我真的没想到会被发现……”
络娮站在原地,浑身的血液像瞬间冻住了。她想起林伊之前小心翼翼的样子:把韩阳发的消息截图存在相册里,反复琢磨他说的每句话,甚至为了和他考同一所城市的大学,决定改志愿意向。那份藏在草稿纸下的喜欢,像颗被捂得发烫的糖,最终却被人狠狠踩碎在地上,连带着碎掉的还有她的骄傲。
“许老师说,”林伊抹了把眼泪,声音低得像蚊子哼,“要记大过处分,还要全校通报,可能连推荐生资格都要取消了……”
“怎么这样……”潘玥的眼圈也红了,“有没有办法跟老师解释一下?你只是一时糊涂啊。”
林伊摇着头,把书本狠狠塞进书包,拉链拉得“刺啦”响:“解释什么?证据都被收走了,我就是蠢,活该被他耍,活该考砸。”她说着,抓起书包就往外跑,眼泪掉在走廊的瓷砖上。
络娮想去追,却被正好到来的许盈拦住了。“让她自己冷静会儿吧。”许盈的声音里带着疲惫,“你们是她的朋友,这段时间多开导开导她,高考容不得半点侥幸,一步错,步步错。”
那天的晚自习,络娮第一次对着物理题发呆。笔尖在纸上悬了很久,却一个字也写不下去。她想起刚认识林伊的时候,那个打球胳膊青了一大块还笑着说“没事”的女孩;想起高二那年,林伊把韩阳送的书签藏在课本里,跟她说“等我跟他在一起了,第一个告诉你”;想起就在上周,林伊还趴在她的课桌上,笑着说“高考后要穿漂亮的裙子,跟韩阳表白”。
那些鲜活的、带着暖意的记忆,此刻却像被蒙上了层灰。她不是不能理解林伊的崩溃和自暴自弃,可信任这东西,就像张画纸,一旦被揉皱了,就算再努力抚平,也会留下抹不去的痕迹。
接下来的几天,林伊没来上学。学校的公告栏里贴出了处分决定,白纸黑字写着“高三(3)班林伊,在数学周测中作弊,给予记过处分,取消本学期所有评优资格……”,公告前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像潮水似的涌过来。
“没想到她看着挺开朗的,居然会作弊……”
“高三压力大也不能这样啊,太不值了……”
“听说她是被男生甩了才状态不对?唉,女生心思就是容易乱……”
络娮每次路过公告栏,都忍不住加快脚步。潘玥变得沉默了,何小悠从文科班跑来送饼干时,察觉到气氛不对,只悄悄问了句“林伊没来吗”,络娮点点头,她便没再多问,只是把饼干往络娮手里塞了塞,说“你也别太累”。
周五下午,络娮去林伊家附近的文具店,想给她买本新的错题本。刚走出店门,就看到林伊坐在街角的长椅上,怀里抱着个粉色的信封——那是她年前就写好、却一直没送出去的告白信,此刻被她撕得粉碎,碎片在风里打着旋儿飞。
“我妈说,”林伊看到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却笑不出来,“要是高考发挥不好,就去复读。其实我知道,她是觉得我给她丢人了。”
络娮在她身边坐下,把新买的错题本递过去:“处分是暂时的,能力是自己的。还有八十多天,我们一起补回来。”
林伊低头看着错题本,封面是她喜欢的星空图案,眼泪忽然又掉了下来:“可我一想到我为了这种人作践自己,就觉得自己真可笑……”
络娮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颗糖,剥开糖纸递过去——是柠檬味的,和祈盛临走时给她的那颗一样。“先甜会儿。”
林伊接过糖,含在嘴里,酸涩的甜味漫开,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那天离开街角时,夕阳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络娮忽然想起祈盛离开时说的“加油”,原来成长里的“加油”,不仅是对成功的期盼,也是对跌倒后能否爬起来的考验。
回到学校,倒计时牌上的数字变成了“85”。络娮看着那两个红色的数字,忽然觉得,高三这趟列车,不仅载着梦想和希望,也会遇到突如其来的暴雨和塌方。而她们能做的,除了拼命往前跑,或许还有学会如何在泥泞里,给彼此留一盏灯。
她重新拿起笔,在错题本上写下“2019/3/14,距高考还有85天”。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在安静的教室里格外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