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即将来临时,荟英堂里的气氛渐渐变得奇怪了起来。
先是有许多学生称病,陆续被家中长辈接走,至此一去不返。
紧接着,就连平日里最严谨守信的尉迟上恭,也没有再来过课堂。
后来温沉吟才知道,那段日子里,一封秘密奏报被送到了魏栩明的眼前。
在那封奏报中,有人以春秋笔法,对尉迟上恭和裴行州极尽构陷,称两人是为了扶植魏弘宣上位,以便控制燕国未来的朝局,才会暗中结党,设立了荟英堂。
魏栩明原本就性格多疑,这封奏报又精准地戳到了他最忌惮的部分,这让他惊怒之下,不仅对涉事的朝臣官员一一进行了调查,还将魏弘宣招至身前,狠狠训斥了一番。
索性牵连进此事的臣子大多功绩在身,又在民众之中颇有威信,若是统统治罪,难免会让大燕朝堂动荡,民心不安。
外加事发之后,尉迟上恭主动请罪,将所有的罪责都揽到了自己一人身上,魏栩明才勉强将事情压了下去,没有再公开问责。
虽说当时的温沉吟对于朝堂中的风云变幻一概不知,但也从同学们的私下议论中,预感到了荟英堂即将迎来变故。
只是一切尘埃落定之前,她也不舍得就这样离去,于是依旧安安静静地呆在荟英堂里温读书本,只盼着这桃花源般的日子能多坚持一时是一时。
时至中秋那日,已经所剩无几的同学们都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回府与家人团聚。
温沉吟不想面对温北堂,更不愿回府之后触景生情,想起母亲在中秋那日所受的种种苦楚,因此连哄带劝地将温珩送走后,自己却找了个借口留在了院中。
那一天,温沉吟一直呆在自己的寝舍里看书,时近黄昏,才打算去厨房里弄点吃的。
路过后院时,她习惯性地朝着熟悉的学堂内看了看。却发现一道熟悉的人影安静地坐在窗棂下,提笔而书,像是在倾诉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事。
惊诧之下,温沉吟将门一推,快步走了进去。
听到动静声,裴瑾也赶紧将笔放下,冲她弯出了一抹笑:“今天不是中秋吗?我看温珩早早就回去了,你怎么还留在这?”
“你不是也没走吗?”
温沉吟随口应着,目光却落向了摊放在桌上的那册书本。
书本上留着墨迹未干的两行小诗,显然是裴瑾刚刚写下的。
虽然已经从对方那难以掩藏的惆怅中觉察到了依依不舍之意,但看着“血浸吴钩霜浸瞳,半旗残月压雕弓”的凌厉笔锋,某种不祥的预感,还是让她阵阵心凉。
似乎是留意到了她神情的变化,裴瑾的口气也变得有些复杂:“其实我已经准备要走了,只是这一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所以才想着能在这里多呆一刻是一刻……”
在他低低地解释声中,温沉吟的心一点点地向下坠去:“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这荟英堂……以后你都不会再来了吗?”
“嗯……”
裴瑾看着她,还是很平静的样子:“陛下刚颁下圣旨,命父亲去北境驻守。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自然也要随他同去……只是北境战事频繁,这一去大概会呆很久,所以这荟英堂……我应该就回不来了。”
北境气候苦寒,环境恶劣,却历来是燕庆两国的兵家必争之地,常年战事频发。
去北境驻守究竟意外着什么,温沉吟不是不清楚。
虽然满心都是难过和不舍,但她为了安慰对方,她还是柔声表示:“没关系,反正这荟英堂一直都在。你若是得空回来,就过来看看,大家都会等着你的!”
“等不到了……”
裴瑾摇了摇头,一直极力克制着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沙哑:“七日之前,陛下下旨,命尉迟太傅回乡养老。不料昨日已有消息传来,太傅因遭遇山贼,已经死在了回乡的路上。所以这荟英堂……大概也不会存在了。”
虽说在尉迟上恭的主动请罪之后,魏栩明并没有就荟英堂一事再公开问责,但短短半月之内,作为创办根基的两位文臣武将一个被遣还乡,一个被远调北境,足见内心深处,他并未打算轻易放过此事。
更有甚者,从尉迟上恭那不合常理的死法来看,魏栩明对此事始作俑者甚至早起了杀心。
若非裴行州有保家卫国之能,又在敌军心中极具威慑力,只怕眼下也就不是被调任北境那么简单了。
温沉吟呆在荟英堂的这段日子里,受了尉迟上恭颇多的照顾。
在她的心目中,那个须发皆白却依旧铁骨铮铮的老头儿虽然总是很严肃,但却就如同她的祖父一般。
如今听说对方已然离世,还是以这样一种不体面的方式,心中不禁又惊又痛。
见她神情郁郁,眼眶泛红,显然是在为尉迟上恭的离世和即将面对的分离而难过,裴瑾也跟着陷入了沉默。
许久之后,他像是下定决心一般,再次提笔,在书本上涂写了起来。
未等墨迹干透,他迅速将书页一合,递到了温沉吟手中:“前些日子承蒙你帮忙做了那些荷包,我本来应该好好谢谢你的。只是消息来的太仓促,我没几天便要走了,如今身边也没带什么东西。这本书送给你,就当是做个纪念吧……”
虽然他动作很快,理由也光面堂皇,但温沉吟眼尖,早已留意到他在方才那两行诗句下补全的句子赫然便是“匣中尚有合欢结,不勒燕然便作烽”。
合欢暗藏相思之意,也是让他重新开始唤她“阿吟” 的契机。
对于性情沉稳,又端方含蓄的裴瑾而言,这种表达心意的方式,已经算是他能做到的极限了。
温沉吟把书接在手里,却只觉得千言万语梗在喉间。
眼见裴瑾已经开始收拾笔墨,似是就要离去,她只觉得心中慌乱,很快伸手拉住了他的袖子:“瑾哥,你走之前,可不可以答应我一件事?”
重逢之后,鉴于各自的身份已经亮明,她一直恪守礼数,客客气气地称呼他为“裴公子”,但内心深处,她却从未忘记过,对方曾经心心念念地,就盼着她能叫他一声“哥哥”。
如今分别在即,下次再见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那她为什么还要让对方带着遗憾离开呢?
这声“瑾哥”一出,裴瑾的眼瞳明显震了震,似乎内心迎来了一场山呼海啸。
但很快的,他还是镇定下来,只是看向她的目光越发温柔:“有什么事,你尽管说!”
温沉吟声音微微发颤:“你答应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平安回来。”
裴瑾点了点头,像是要给她信心一般,轻轻握住了她的手:“好!你放心。我一定平安回来。”
中秋之后,荟英堂的学生们像是达成了默契一般,都没有再回来。
温沉吟也默默地收拾好了自己的日常用品,坐上了温北堂特意安排来接她的马车。
离开那日,她独自一人在空荡荡的小院内伫立了良久,才小心翼翼地将院门关上。
她知道,此去一别,这个地方,她大概是永远无法再回来了。
回府之后的第三天,温沉吟收到消息,虎贲将军裴行州花下重金在城郊买下的一栋小院忽然起火,从里到外被烧了个干干净净。
但或许是他忙于调任之事而分身乏术,又或许是那栋小院里并没有什么珍贵的财物,在听闻此事之后,他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没有过问过起火的缘由。
当天夜里,温沉吟因心绪烦闷早早回房睡下,然而辗转之间,只要一想到那个曾经被寄托了无数期待和理想的地方就这样付之一炬,她就怎么也睡不着。
时至午夜时分,已然身心俱疲的她正打算强迫自己合眼睡去,窗棂处却传来的一声轻微的动响。
温沉吟心下一惊,赶紧起身将窗户推开,探头向外看去。
借着月光的清辉,她很快见到不远处的假山后,一张熟悉的面孔正探头探脑地看向自己的方向。
温沉吟又惊又喜,赶紧朝他招了招手。
对方见状,赶紧将手里的小石子一扔,快步窜到了窗棂之下。
“看来我运气不错,听你府中的下人聊了几句,就知道你住这里了!怎么样,这么久没见,你该不会忘了我是谁吧!”
对方那一脸精灵古怪的模样,瞬间把温沉吟带回了他们携手以共,亲密无间的时光,让她原本满是沉重的一颗心,也跟着雀跃了起来:“你怎么忽然过来了?是有事要找我吗?”
“其实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啦……”
裴瑾哀声一叹,神色中露出了几分惆怅:“就是我明日就要离开这儿了,特意来和你辞行。”
“明日?这么快吗?”
虽然已经知道裴瑾随父去往北境之事已是板上钉钉,再无回寰的余地,但离别来得这么快,还是让温沉吟有些沮丧:“那你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吗?有没有什么是我可以帮忙的?”
“东西倒是没啥准备的,不过有个忙,还真要你帮一下!”
“什么忙?”
“呐……就是这个……”
说话之间,裴瑾已经将手心一展,将一根发簪塞到了她手里:“这根发簪呢……我原本是打算做好之后送给你的,但是现在我要走了,随身带着怕是不方便,所以就先放你这里,你先替我好好保管着,等我回来了,再继续把它做完!”
温沉吟接在手里,仔细看了看。
那是一根银制的发簪,簪首的部分是一朵歪歪斜斜的合欢花,模样很是粗劣。
大概是因为时间紧迫,合欢的花瓣甚至还没完全雕琢好。
想到离别之前,对方有那么多事要忙,却还亲手为她准备了这么一份礼物,温沉吟心中又是喜悦,又是伤感。
惆怅之间,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开始婆娑着簪首花朵。
裴瑾却像是有点紧张,赶紧伸手一拦:“忘了提醒你,这簪子你若要戴的话,可得小心些!”
“怎么了?”
“我担心走了以后,你会像上次那样遇到麻烦,所以就在这簪子里藏了一根淬毒的银针,你若遇到危险,只要将簪首的那朵花用力摁下,那根毒针便会射出来。你别看这毒针不起眼,但上面的毒见血封喉,可是厉害得很!关键时候说不定能救你性命,你可千万记住了!”
温沉吟没想到他竟会如此用心,一时间只觉得百感交集。
但为了不让气氛变得太过沉重,她还是笑了起来:“什么毒这么厉害?居然能血封喉?”
“这你就不用问了……若你真想知道,等我回来那天,再慢慢告诉你!”
“倒也不用等那么久吧?”
他洋洋得意的表情中,温沉吟将那只银簪举到鼻尖轻轻一嗅,神情也变得有些惊诧:“九幽鸩羽?这种毒药制作不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裴瑾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猜出了答案,一时间也好奇了起来:“从一个熟人那弄来的,他常年混迹江湖,身上总要带着点保命的玩意……不过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娘当年中毒而死,我自然要在这种事上下点功夫……”
话说至此,温沉吟努力振作了一下精神:“不管怎么样,这只簪子我就先收着了。但你也要记得,一定要早点回来见我!”
“那是当然,这只簪子还没做完,我肯定不会半途而废。”
裴瑾嘿嘿笑了一阵,见她不再应声,眼眶却开始泛红,一时间也变得有些不知所措。
片刻之后,随着不远处的狗吠声响起,他才像是骤然惊觉一般,轻声咳了咳:“你府中守备森严,再耽误下去,怕是会被人发现。要是你没其他要说的,我可就走了……”
话音未落,温沉吟忽然握住了他的手,再次颤声强调:“你放心走就是,不过千万要记得,你答应过我的事!”
裴瑾似是没想到她会主动握自己的手,惊诧之间,眼瞳不自觉地颤了颤。
紧接着,他将牙一咬,探身而上,速度飞快地吻上了她的额头。
那个吻犹如羽落轻鸿,轻轻柔柔地落下,又飞速离开。
若不是嘴唇贴上肌肤后留下的灼热,她甚至不敢确认对方究竟做了什么。
心脏还在砰砰乱跳,裴瑾已经快步退开,原本神采飞扬的一张脸,也已经烧的通红。
但离开之前,他还是再次扬起手臂,用力冲她挥了挥,声音里都是郑重:“你放心!今日我亲了你,以后心里就只会有你一个!若是你愿意,等找到机会,我就找人上门提亲,娶你做媳妇!”
裴瑾这个承诺并没有让温沉吟等太久。
在他随父去往北境两年之后,因为战绩斐然,又出落得英姿飒爽,玉树临风,魏栩明对其欣赏有加,有意为他和自己最心爱的小女儿指婚。
然而就在那次庆功封赏的酒宴上,裴瑾却无视了魏栩明的种种暗示,赫然提出了想要迎娶温沉吟为妻的请求。
重臣武将的子女联姻,魏栩明自是心存芥蒂,裴瑾当着众位大臣的面,不知天高地厚,公然违背其心意的举动,更是让他怒气横生。
只是裴瑾心意已决,且态度坚定,并无再行商量的可能
顾忌着裴氏父子在军中的威望以及北境的安宁,魏栩明终究还是忍下了心中的怒火,应允了他的恳求。
得知自己得皇上指婚,即将嫁进裴家成为裴瑾的妻子后,温沉吟只觉得满是欣喜。
那份喜悦不仅是因为她终于能和曾经生死与共的意中人并结连理,更在于她可以离开一直以来冷眼相对的父亲和那个满是痛苦回忆的家,以儿媳妇的身份,与一直爱戴敬仰着的裴叔叔真正成为一家人。
因此,从知道这个消息的那天起,她就一直憧憬着自己身披红霞,正式嫁入裴府的那一天。
只是万万没想到的是,天教心愿与身违。
心愿的偿之前,她先一步等来的却是裴氏父子一个身死、一个失踪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