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梧间 第84章 龙神

待在武当的日子已两月有余，是日赵允容跟陈怀音陪同掌门师父吃饭，师父倒不在意武当万年不变的粗茶淡饭，只是眼睛一直瞅着陈怀音的肚子纠结，「真的还没？」

赵允容咳嗽了下，「师父，用膳。」

张师父罔若未闻道，「已经两个月了，你们自己摸得不准，要不我让弟子去山下找个大夫来瞧瞧。」

可赵允容跟陈怀音心知肚明他们也才圆房十天不到，怎么可能说有就有，赵允容又道，「师父……预判脉象这种事我不会看错的。」

掌门师父叹息，「……那只能用为师闭关你要辅佐的借口再拖上两日了。」

陈怀音给师徒俩盛了饭道，「……那我吃完饭去给母亲写信。」

这边饭才刚吃，就有弟子匆匆来报，「师父师父！孔雀山庄来信了。」

赵允容还以为是催促他们尽快回去的家书，结果打开一看完全愣住，陈怀音凑过去看了两眼，差点打翻饭碗，不顾任何就冲出大殿往外走去，她走得匆忙掌门师父也没拦得住，「怎么了怎么了？」

赵允容捏紧信纸，「师父，我得跟怀音立刻回去孔雀山庄了！常翠羽来信说孔雀山庄已经查出杀害陈满泽的凶手是——」

「是混元山的一对亡命之徒。」

掌门师父完全没听懂，「什么意思啊？」

赵允容知道陈怀音去备马了，他这边也解释不完，「今日会将凶手于麓林示众……」

掌门师父根本没有理解，但看他们夫妇二人如此紧张也不再多留，「那、那快去！毕竟凶手找到了。」

赵允容不知此去会发生何种变故，但他一定会拼尽全力保住陈怀音，哪怕真相迷雾重重，他也选择站在陈怀音这边，「那师父，弟子先去了。」

这一路快马加鞭颠得心肺都要吐出来，陈怀音也不松懈，紧跟上前面领路的赵允容。

赶在太阳落山前，他们终于抵达万众瞩目的麓林擂台。

此时的麓林已经被来自四面八方各大门派的人给围得水泄不通了，陈怀音根本挤不上前，只能眺望到那高台之上有一名被黑布套着脑袋的女子，她身边站着个扛着快刀的彪形大汉。此外更有来自孔雀山庄、九华派跟少林寺的人一早就团团围住现场，以免不相关的人擅闯。

见人齐了常翠羽便走下台阶道，「众所周知，近两年来这江湖当中离奇被杀之人比起往年要多出一些，有的甚至是没什么武功的平民百姓也逃不过这两名凶手的魔爪。」

台下议论纷纷，少林初来乍到率先发言，「看来常夫人已经查到了关键证据。」

常夫人摆摆手示意将证据分发给在座诸派之首，「大家现在看到的是这五十多名死者的身份和籍贯。我孔雀山庄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发现这其中的蹊跷的，他们都来自同一个地方，那就是川蜀之西的混元山。」

陈怀音心下一凉，再看台上中央那人，百思不得其解。

赵允容大概也明白了，台上这名应当是孔雀山庄找的替罪羔羊。

常翠羽道，「我眼下这位只是其中一名凶手，真正作恶的人我也通知了，他应该很快就会应邀而来。」

陈怀音蜷起手指，臆想着会不会安排另一个顶替的人。

九华派的楚燕乐道，「常夫人说的是这个女的杀了我派这么多长老跟我爹？」

围观众人也七嘴八舌道，「一个女子没那么大本事吧！」

「九华派的人又不是来自混元山的，有什么关系呢？」

「是不是弄错了啊！」

常翠羽摆摆手，身后的邱栩也走下来道，「大家有所不知，十五年前九华派被朝廷派去混元山开山采矿，我师父也曾随同前往过一两回。」

陈怀音现下也阻止不了，只能听着一个外人将当年的事说出。

「那混元山奇怪得很，山上有迷雾，弟子常走丢，后来九华派也就停止了作业。」

「而后三年碰巧山下遭遇了洪涝，颗粒无收，村民们认为是供奉山神的一家四口独吞了祭品惹怒了山神就拿他们祭祀，结果那一家父母在事故中丧生，逃出的一儿一女仍逍遥法外。」

这下不明群众总算明白了些，少林方丈道，「所以孔雀山庄查出的内幕是这一对儿女在外作恶杀了当年九华派跟混元山的人？」

「正是如此。」

该说的细节一带而过，陈怀音暗自咬唇握拳，身后的赵允容注视她的一举一动，「他说一儿一女……那——」

她目视前往，完全不想说话，就想听这群人如何将所有罪责全都推到她跟段政颖身上。

此时一动不动即将被处斩的女子突然振作了起来，声线沙哑道，「什么逍遥法外？错的明明是那些人！他们才是凶手！」

这声音太过沙哑又被蒙在布里隔得那么远听不太清晰，陈怀音觉得熟悉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出来，「到底是谁……她怎么会知道——」

女子泣不成声的控诉道，「他们是魔鬼！他们溺死了我哥哥、杀了我父亲还辱我母亲！我若不是幸运逃过活埋一劫我也早就死了！复仇算什么？他们死得这么痛快……他们知道被活埋的感受吗？他们体会过什么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恐惧吗！」

众人听罢皆惶惶不安道，「……这么惨。」

但楚燕乐怒道，「活埋你的是那些村民，与我父亲何干！」

「要不是你父亲带人开山！那山就不会崩塌就不会发大水！」

「你胡说八道！」

少林方丈此刻制止住他们的争吵道，「多说无益……阿弥陀佛。」

常翠羽见大家都交头接耳像是忘了要讨伐凶手的目的便言归正传道，「诸位！请安静。孔雀山庄已查明真相，这一对儿女原名叫纪简阳跟纪繁茵，大家如若不信可以去混元山顶的寺庙看看，那儿还供奉着他们一家四口的排位。」

「我信！」楚燕乐又踏出一步咬牙道，「那座庙还是我父亲命人修缮的！名字我有印象！我当时问他这几个人是谁，他没有告知。」

少林方丈点头，摊掌示意台上那位被蒙住脸面的女子，「那这女子便是纪繁茵？」

常翠羽点头，「她混在我孔雀山庄十多年，与纪简阳里应外合这才杀了我丈夫陈满泽。」

「那我现在就杀了她为父报仇！」楚燕乐言辞激烈，但邱栩拦下他，「不急！楚掌门，还有一位。」

「纪繁茵」猛然察觉什么就要起身，「……常翠羽你骗我！你说只牺牲我一个就……你说过只要我赎罪就——」

常翠羽根本无视她，面向武林同道继续道，「这兄妹二人相依为命感情至深，如今我孔雀山庄抓住了一个，另一个哪怕拼了性命也会受邀前来，不信大家看——」

她胸有成竹，陈怀音却心如死灰的随大家的视线看向远方。

只见层林之上出现一抹轻功卓越来得又急又猛的身影，他落地旋身，红色发带随之飘动，引发全场注意，大家立马炸开。

「竟然是——」

「怎么会是他！」

「弄、弄错没？」

「段政颖？燕云山庄的段政颖？」

邱栩眯眼拔剑，「果然是你！」

陈怀音就要上前，可黑压压的人群阻挡住她，更别说身后的赵允容还拉住了她，「……等等。」

赵允容万万没想到，段政颖就是纪简阳，他不仅杀害了那么多无辜的人，还是陈怀音的亲生哥哥，「难怪从前……」

从前的一切误会，现在也有了一个最为完美的解释，他们俩是是兄妹，所以才这样亲密无间。

可是他们是何时相认的，这些谋杀案陈怀音有没有参与，台上的人又是谁？

面对这重重包围的敌阵，段政颖也无所畏惧，怒目而向，「常翠羽、看来你是要同我鱼死网破了？」

邱栩一愣，揣度这句话，常翠羽打断他，「我想你还是得顾忌一下你亲妹妹的安危。」

段政颖一早在燕云山庄收到这封信便发疯一样赶了过来，等到了江陵才冷静下来，可听说「纪繁茵」被抓住的流言就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哪怕是死他也要一闯，如今听常翠羽这么说，看来台上这人十有**就是陈怀音，「……你！」

楚燕乐跟邱栩拔刀在前，还有一个少林方丈在侧劝导，「段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段政颖冷笑道，「我杀了你师弟，方丈不想要我的命？」

「偿命一事梅教主已经替你做了，但你依旧执迷不悟还杀害了陈盟主，实在是……」少林方丈摇头惋惜，楚燕乐道，「方丈你不动手我可动手了！」

说罢他与邱栩连番攻上，但段政颖也不足为惧甚至嘲笑了两声，「就凭你俩？」

邱栩本以为合楚燕乐之力虽不说拿下段政颖，但至少可以伤他几分，谁曾想他当初在武林大会上保留了太多，如今生死较量时全面大开，他跟楚燕乐完全不是对手，要不是少林方丈及时接洽，恐怕这两人没过几招就会死在段政颖的剑下。

台上的段政颖跟方丈已然对上，打得风生水起，不相上下，外人完全插不进去。

「……段政颖武功这么强的吗！」

「他、他可是杀了陈盟主的人啊……」

「难怪孔雀山庄会布阵杀他，就是赵允容在也没百分百把握吧！」

陈怀音原本还想上去阻止这一场杀戮，可现在也被状况所控，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一切，她试图喊住段政颖，可身侧突然来了几个孔雀山庄的人道，「少主！」

「少主您若阻挠，就是浪费了夫人的一片苦心。」

「今日过后，纪繁茵不再，希望少主能分明取舍。」

他们话语虽低，但赵允容听懂了，台上的段政颖嗜血成性已无药可救，但陈怀音不是，她后来也没再寻仇，不该跟段政颖一样杀人偿命，所以他当即就做下决定，捂住了陈怀音的嘴，「怀音……听我的话，你要是现在喊他让大家看出端倪，你也逃不掉……」

陈怀音摇头被拉着往后，大家只顾着台上激烈的战况，没有注意到这里的异样，赵允容也于心难忍，等段政颖一死，陈怀音就能告别昔日身份心无旁骛的静心修善，向正途发展，最终也能顺利渡过封神之旅回归天界。

「……怀音……原谅我……」

可是陈怀音拼命摇头，眼泪晃得到处都是，她不能就这样看着段政颖走上绝路，这比让她死还难过。

好不容寻回的亲人，还未相处多久就要生离死别，她办不到。

最终这一对掌，不仅打得段政颖连退数步，也让少林方丈吐出一口血来，「你……果然是练成了独火神功，难怪梅悦深誓死也要保下你，看来你便是他内定的继承人了。」

方丈此言更是震惊四座，引起八方讨论——

「段政颖是梅悦深的弟子？！」

「他竟练成了独火神功，难怪这么厉害！」

「也就是说，他现在是紫榆神宫的教主了？！」

段政颖完全不在意台下的议论纷纷，他现在只想趁着这老秃驴歇息的瞬间将「纪繁茵」掳走，那刽子手尚未出手就被他一剑抹杀，随即「纪繁茵」就落入他手，「茵茵！」

陈怀音担心有诈想要提醒他，可段政颖揭开「纪繁茵」的面罩才愣住，「……你？！」

不仅是段政颖，连陈怀音也腿一软，差点坐倒下来，「……青雀？！」

泪流满面的青雀揪紧他的衣服道，「对不起……我以为你不会来的……是我害了你。」

段政颖很快反应过来，这证明陈怀音还好好的，便勉强一笑，「……傻姑娘，就是你我也会来的。」他说罢就将青雀护在身后，面对重新整顿打算攻来的各大派势力，大胆放话，「不怕死就尽管上！」

他以一敌多本就困难重重，更何况还要照顾一个青雀，当他以为此番无法逃脱的时候，却忘了青雀也是有武功的，她不仅挣脱了段政颖的保护，还与他背靠背吸一口气道，「我掩护你，快逃！」

「笑话，我还要你救？保护好自己的小命！」

青雀武功虽远不及段政颖，但为他斩杀几个碍事的人还不在话下，远处的陈怀音心惊肉跳的看着这一切，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少林方丈见段政颖又造杀孽再次与他敌对上，两人内力成风，打得段政颖措手不及，他方才还忍着一口血没吐，这会儿再也顾不得面子，从嘴角溢出一丝鲜血，楚燕乐见他也受了内伤，振奋起来道，「九华派的人给我都上！他们两个人撑不了多久！」

孔雀山庄跟九华派党羽全都一窝蜂涌上擂台，段政颖双拳难敌四手更别说少林方丈还缠着他不放，他要一个人逃走都有难度更别说还要带上一个青雀。

可就在他转身去看青雀的时候，她却在跟武功远在她之上的邱栩交手，并节节败退，便怒吼道，「邱栩你个混账！有种冲我来！」

楚燕乐却拔剑朝着青雀刺去，残忍无比道，「都是凶手一个也别放过！」

「青雀小心！」

虽然听到了段政颖的提醒，但青雀对付一个邱栩已经力不从心，所以楚燕乐一剑刺来她完全没有办法抵御，生生被刺入胸腔接连退后直到跪倒在地，吐出一口血来，「……」

「青雀——！」

比起段政颖，更加悲痛欲绝的是什么也做不了的陈怀音，身后的赵允容就像曾经埋在土里的魔鬼一样控制住她，让她无法挣扎，濒临死亡，「……青雀……」

段政颖一剑狂扫，剑气如虹，将各大派的人挥下高台，他再转身一剑，迅猛如疾风，断了楚燕乐持剑的一臂，楚燕乐狂叫不已，要不是他躲得快，恐怕现在已经死在段政颖手里。

邱栩见情况不对也不再恋战，退回孔雀山庄党羽的保护后，见段政颖将地上的青雀扶起，流下于心难忍的泪水，「你……」

青雀自知这一剑已无力回天，伸出手握住他的，「快……逃……」

「不能、让……小姐伤心。」

段政颖握拳声连连，起身一拳挥向再次袭来的少林方丈，此时两人都已元气大伤，再对峙下去只会同归于尽。常翠羽眼神示意台上的邱栩，邱栩道，「孔雀山庄听命！围杀段政颖！替盟主报仇！」

此刻段政颖筋疲力竭，要是能偷袭得手，就是为盟主报仇，因此孔雀山庄的弟子都横了胆子攻上段政颖，生死只在一瞬间——

陈怀音几乎屏住了呼吸。

突然数名紫衣人远赴而来，他们个个武功高强，手持长剑飚出，一下便断了所有攻击的孔雀山庄弟子的后路，邱栩见情势不妙又按兵不动。

这几名紫衣人见到段政颖被一掌击退连忙扶住，其中一人更是衡量剑道与少林方丈对上，段政颖睁大眼睛不可思议。

剩余几名围在他身侧将他扶住跪拜道，「教主！紫榆神宫众人已在赶来中原的路上，我等是来迎接教主回归大理的！」

台下围观诸人听到紫榆神宫亦吓得连退数步，「这段政颖……当真成了大理紫榆的教主了？！」

段政颖自己也莫名其妙，但他的属下不由分说就架起他道，「教主请随我们回大理！」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教主回到紫榆可再精进独火神功，来日一定能问鼎全武林！」

常翠羽怒道，「快追！不能让他们回大理！」

趁着少林方丈无力反击，与之对决的紫榆神宫弟子也并未取他性命，速速转身跟上被凌空带走的段政颖，最后射出几枚飞镖，击倒尚要追逐的人。

段政颖最后回望一眼这场悲剧，瞥到很远处的陈怀音，终是无力再说什么，被紫榆神宫的人眼睁睁的带走了。

看段政颖逃出敌阵了，不知为何赵允容也放松了一把，这下陈怀音完全脱手，竭尽全力的朝擂台上的青雀奔去，他也迅速跟上。

邱栩这才发现赵允容赶来，气道，「……你怎么现在才来！」

看到青雀倒在血泊里，陈怀音一下就坐倒在地上，颤抖着手将她抱紧，她的身体还是热的，陈怀音以为她还有救就晃了她几下，声泪俱下道，「……青雀、青雀……你醒醒啊？」

「你醒醒！」

看客还在台下，孔雀山庄的人也包围着这里，可她全然顾及不了，痛不欲生的大哭起来，「青雀……青雀！」

「……你们、谁来救救她……救救她！」

青雀的尸体越来越沉，赵允容弯下腰来试探她的鼻息，确认无法挽救了，「……」

他默默不语，陈怀音也不愿相信，几乎是跪在地上揪着他的衣服求道，「师兄你帮我救救她！你帮帮我……帮我救她……快救她啊！」

但身边所有的人都无动无衷，包括赵允容。

陈怀音死命的攥着他的衣角，匍匐在他身侧哭得撕心裂肺也无济于事，「……师兄……我求求你了……」

他现在只是个凡人，没什么起死回生的本领，面对这样卑微恸哭的陈怀音他也没办法安慰到她，只能一点一点握紧拳头，控制住自己被感染的情绪和泪水，「……」

青雀的身体越来越冷，陈怀音将她抱在怀里也没用，周围一个人也帮不到她，她仿佛又回到了被埋在土里的那种无力跟窒息，「青雀……青雀——青雀！」

万念俱灰，不过如此。

青雀是替她死的，而这些人逼死了她。

她终于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