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山海 第5章 山海

拾肆

接下来的日子，我还是画画。

我慢慢接受了靛公子要消失这个事实，也接受了我其实什么都做不了的事实。

天空的裂痕越来越大了，在半边天空塌陷下去的时候，我搬到了他的屋子。

他住在靛湖底下，像是传说中的水晶宫。

那天我们喝了合卺酒，龙凤花烛烧了一夜，烛泪低垂，映红了靛湖的水。

贝母做成的床上，我枕着他的胳膊，望着帐顶，说：“翠镇里所有原身是兽和草木的妖怪都画完了。”

他沉默，而后道:“嗯。”

我转过头，轻声说：“下面，该画人形的妖怪了。”

那些妖怪大都法力高强，离开得也比较晚。比如……靛公子。

靛公子会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我知道。

我不敢画他。他也知道。

他的眼睛浑浊地倒影出我的脸。伸手，轻轻地与我十指相扣。

“你会没事的。”他只能这样说。

但我却想，这不是祝福，而是一个诅咒。

黑暗中，一个想法在我脑海里慢慢浮现出轮廓。

拾伍

翠镇中人形的家伙本也没有多少，最后的几天，我故意画得很慢。

“谢谢你，丹先生。”我面前的那少年笑道，然后身形慢慢消失，在夕阳下化作了无数金色的碎屑，随风而逝。

他是一只龙妖，需要住在水里，也就是靛湖里。也是除了靛公子外的最后一只人形妖怪。

他走了，让他栖息的水也要消失了。

纸面上的少年还在微笑着，额上黑色的龙角俏皮可爱。

他走之前把龙角留给了我做谢礼，作为死物，那龙角还是存在着的。

我看了许久，小阳在一旁说：“哎呀，你确实画得比之前好多了。”

小阳是为数不多还在的家伙。它拿出了我画筒里曾经在街边画的速像，啧啧道。

我道：“嗯。”

阿娘说，最精妙的画是“得其神髓”。

那我算不算已经到了那一步了？

可是如果这登峰造极的过程必须这么痛，我宁可永生为末流画师。

因为我只有抓住那神髓，才能把我的朋友们的神采留几分在画中。

小阳又说：“那你画的这些，是不是可以得到那劳什子陛下的青眼了？”

我收拾着画具，愣了一下。

“陛下”这两个字落入耳中时，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

为求一步登天而画画，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竟然觉得有些荒谬，嘲讽地道：“……也许吧。”

小阳立在我肩上，陪我回去屋舍。

翠镇已经几乎全空了，晚风吹来，只有门和窗吱呀呀地晃动。有些妖怪前头晒的被子还没收回去，后脚便已经消失了。被褥在艳丽如血的残阳中晃动，好像还在等着谁回家。

这里的一切都仿佛还有居民住着一样，只是没有灯。

所有的屋舍都黑洞洞的，让这里变成了一座鬼城。

耳边传来小阳的声音：“好黑啊，也好安静啊。你害怕吗？”

我平静地道：“我不害怕。”

但我没有等来插科打诨。

“小阳？”

我转过头，小阳已经不见了，只有肩头还留着一些银霜似的残屑。

夕阳沉下去了，墙头拖出很长的影子。

阿四打开门，难过地说：“先生……进来吧。”

我在黑暗里站立了很久，才继续抬脚走过去。

我不害怕。

……如果可以的话，请让我看到你们的鬼魂吧。

拾陆

又过了一天，整个翠镇都空了，只剩下靛公子和阿四两个小妖怪。

我和靛公子并肩坐在草坡上，谁也没有说话，四周寂静如死。

“我要离开了。”靛公子轻笑，“丹，你真的不画我么？”

我说：“我会永远记得你。”

他“嗯”了一声，还在笑：“不画也好，我在你心里就永远是最完整的样子。”

预想之中的黑暗到来，我闭上了眼睛。

“我把最后的灵力分给了阿四。”我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他的声音，“它带你来翠镇，也由它带你走。”

这个人，果然会这样做。

他果然会让我离开，就如同他承诺的那样，“让我好好的”。

拾柒

可是，靛公子。

我也从来不是什么听话的小姑娘。

拾捌

醒来时，是在沙漠边缘，一个小客栈里。我趴在桌上，手边铺着画卷，身侧放着背篓，外边艳阳高照，翠镇的经历仿佛只是一场梦。

“先生，这是你画的！？”店主惊叹，“老天爷！看来我这小客栈要出个御用画师了！”

我抬头，出奇地冷静。

“是吗？”我说，“但是，不会了。你喜欢的话，待会我让人送给你吧。”

店主一呆，仿佛不敢置信这天大的便宜。我背起背篓，径直走过他，往沙漠里走去。

隔了好远，他还在说：“……我莫不是遇到了个傻子吧？？”

拾玖

我在黄沙里找到了黑色的细痕，那是龙角磨成的粉。

龙鳞龙角龙骨，皆是建筑的好材料。遇风不动，遇水不沉，遇土凌于其上。即便是在沙漠里，也能为我指明方向。

那少年告诉我，建造皇宫的人曾将一条龙抽骨扒皮，永世囚于屋脊之上。他说，但你想指路的话，我愿意送给你。

也只有阿四，眼睛不好了，看不见这条路。

我沿着这条路一直走。

黄沙漫漫，风烟燥热。

直走到天上悬起一枚鸽蛋大小的落日，血红铺了满天。一如来时。

那黄沙的尽头，盈蓝的湖泊在灼烧崩裂。

“靛公子，我回来了。”

我轻声说，拿起了画笔。

靛湖从最外层开始破碎，浪潮向内卷，最后发出悲鸣。它越来越小，越来越枯萎。

我不吃不喝，完全沉浸在画纸的蓝色里，不知道自己画了多久。日升月落，循环往复不知几次，静默地注视着这场盛大的死亡。

到最后，靛湖只剩下一块池塘大小的时候，里面冲出来一个黑影。

“丹先生！”阿四焦急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你……！”

一个烟波浩渺，生机勃勃的靛湖已经在纸上出现了。

一阵天旋地转，我跪倒在地。那面蓝色的镜子从我怀里掉了出来，倒映出我现在的样子。

竟是已经白头，形容枯槁。

我恍惚了一下，却是笑了。

“……阿四。”我说，“把它们带出去吧。带给你送我去的那个客栈。”

翠镇所有妖怪的画，我终于画完了。

阿四带我来，但该带走的不是我，而是这些画。

它在我背后，似乎说了些什么，但我已经听不清了。

我拾起镜子，握在心口，向靛湖走去。一开始脚步很慢很沉，但逐渐仿佛重新有了力量，整个身体都轻盈起来，越走越快，最后奔跑了起来。

靛湖犹如在悲鸣。

但，这一次我没有哭。

我笑着坠入了湖水之中。

贰拾

我看到泰山般的白色大鸟从云端飞过，我看到浑身金鳞的巨蛇爬过千里黄土，我看到苍龙出海，龙角反射炽热阳光，我看到四头的怪鸟哑声啾鸣……

我画过的妖怪们一一出现，如山如海。

蓝色莹莹，将我纳入怀抱。

……

我在它们之中。

……

……

尾记：

世有百妖谱，曰《藏山海》。“藏”，谓之匿、隐。为无名画师所作，传闻其为画入妖镇，成谱后力竭而亡。

此后，世上无妖。

后记：

其实这篇文的后记完结之前就写完了，在2020四月份某个深夜。

虽然这是一篇很短小的文，但我想给它写一个长长的后记。

写这篇文章需要特定的心情，哪怕是有一点不对的情绪我都写不出来。还需要一些灵感，以及机缘。所以，写得很慢。

最终成稿也不太满意，或许还会修修改改……

如果要我说，这个故事就是靛湖的颜色。安静的，温柔的，清醒的。

也是悲伤的。

这个故事最初源于我的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画师奔赴万里，只为了画沙漠里一汪马上就要消失的泉水，最后画成，画师也死在了干涸的水边。

醒过来的时候很难过。这个梦非常浪漫，也非常悲伤。因为这样一种心情，我创造了这个故事。

我在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想到了很多事物。比如金丝燕的燕窝，翠鸟点翠，象牙，雪莲，渡渡鸟……这是比较有名的一些物种。

还有偏门一些的，雪兔子草，红景天，野兰花……大众对它们的名字可能都不太知晓。

我在看《航拍中国》的时候，里面讲黑龙江的兴安杜鹃。非常漂亮，像一大片粉云。

可惜它们成了网红，被做成干枝杜鹃远销各地。挖空了，就快没有了。到现在网上还是能搜到很多“怎么买、哪里买”。

它们被插在花瓶里的样子，就像是搁浅的鲸鱼。

还有绿孔雀。“孔雀东南飞”里的那种鸟，微博上有转载过一篇文章，说云南某地要修建水库。而那里是绿孔雀的栖息地，如今全国的绿孔雀已经不到500只。

话题引起关注，现在修建被叫停了。是好事。

开始动笔的时候是2018年，完结是2020年的尾巴，这期间科学家宣布长江白鲟功能性灭绝，和白鳍豚一样永远消失在了江水之中。

有更多的物种，还没来得及引起大众的关注，就已经要灭绝了。

这个濒危名录，可以列到很长、很长。

它们可能不那么漂亮，甚至长得很“丑”。比如丹先生梦中会吐火的金鳞蜥蜴，它长相非常凶恶嶙峋，但我依旧觉得那非常美丽。

美丽因为人类的私欲而消失。这就是《藏山海》的内容。

题目的意思藏匿于山海之间，消失不见。

人类这边的丑恶与狰狞、挣扎与无奈，不是《藏》主要想探讨的内容。这个展开讲太复杂了。

燕窝只是鸟口水，鱼翅只是粗劣的蛋白，等等这些道理，人是真的不懂吗？不是，只是不想懂也不想听。

它们是彰显高贵的勋章，是暗示疗法的添头，是愚昧的后遗症。

还有一些，则是真的无可奈何。我要生存，则要挤占你的位置，牺牲无法避免。

《藏》这个故事可以说是消极的，因为事实上我们做不到更多。其实我只是想写一写消失的美丽，从这个角度来看，它是一篇悼文。

为已经消失了的，和即将消失的“它们”。

这篇文里的很多意象就是悲伤的，比如为什么我要写靛湖在沙漠里？

它不是绿洲，只是一滴在沙漠里的眼泪而已。不会有雨，所以很快就会干的。

它蒸发的时候，会带着所有妖怪一起消失。连同那些留在人类手里的尸骸一起不留任何痕迹。为什么？

——在现实里，它们变成标本，变成干花，被关在玻璃中。

所以这是我的私心，消失了就是消失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做过的事是没有后悔药可以吃的。

它们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不会有鲲鹏的羽毛留下，只有画和诗歌会变成传说。

总有一些美丽，是只能欣赏而不能去占有的，一旦占有，就会变成罪恶。

篇幅所限，我没有太深入挖掘塑造男女主，但其实这两个人物还有很多有意思的地方没有展露，这算是一个遗憾。

在这个事故里，只有“我”一个人类。

丹先生在最初，求的是功名利禄，要的是一步登天。“它们”在她眼里，是白花花的银子，是可以占有的**。

那时候的她，眼是明的，心是盲的，所以是三流画师。

在故事的最后，她选择和翠镇一起消失，与靛公子长眠在一起。她的画终于“得其神髓”了。

丹先生死前内心是明净圆满的，我让她的图传之于世，而画师无名。但其实就算这画被烧掉，不为世人所知，她也无所谓的，她已经不在乎虚名了。

发现了吗？这和她最初入翠镇的目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藏》按照一般的标准来说是个be。或许，某天我会在别的故事里赋予他们一个圆满的平行世界。

但回到《藏》——不是所有的王子和公主都会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的。

小美人鱼的身躯化为泡沫，灵魂飞向天国。

且行且珍惜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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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