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父子争论
三月十二。
初春的风掠过颢天国一望无际的草原,蛰伏一冬的草芽奋力钻出解冻的黑土,将辽阔原野染上一层新嫩的淡绿,远望去,仿佛天神遗落人间一匹巨大的、流动的锦缎。成群的牛羊如各色珍珠,悠然散落其上,洁白的毡房星星点点,炊烟袅娜,在澄澈碧空下勾勒出宁静祥和的北疆画卷。
颢天皇宫的御书房内,气氛却与窗外的生机勃勃截然相反。狼首青铜香炉口中逸出的松柏冷烟丝丝缕缕,缠绕着肃杀与沉郁。皇帝齐蔚立在巨大的沙盘前,鬓角霜染,他粗糙有力的大手,正将一柄狼首弯刀重重按在沙盘边缘,刀锋直指沙盘中那片象征虞国江南的锦绣山河。那刀尖之下,是精心堆砌的碧玉田畴与金粉描绘的蜿蜒水道。
“轩儿,”齐蔚嗓音低沉,深邃的目光钉在长子齐轩身上,“你可知,虞国江南一座中等粮仓,所储之粮便能供养我颢天五十万铁骑整整三年无虞?”他枯瘦的手指缓缓划过沙盘上“慕容”二字标识的区域,指尖带起细微的沙尘,“联姻,从来不是小儿女花前月下的情事,这是撬开虞国这扇固若金汤大门的铁楔!是关乎我颢天存续的国策!”
齐轩垂首侍立紫檀木书案前,沙盘旁摇曳的烛火,将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映照得半明半暗,深邃的眼窝里沉淀着复杂难辨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胸腔中似有北疆的风沙在呼啸:“父皇,虞国长公主虞清漓乃嫡出正统,身后更有慕容家族这棵参天巨树支撑。若虞皇始终无子,她便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虞皇,岂会远嫁颢天?反观二公主虞清漪,其母族凋零殆尽,在虞国朝堂无根无基。娶她……”他抬起眼,直视父亲燃烧着野心的双眸,“其利微乎其微,远不如与凌国联姻之实。”
“糊涂!”齐蔚勃然怒喝,声如惊雷。手中弯刀猛地向下一劈,刀锋深深嵌入沙盘边缘木框,发出刺耳的“当啷”巨响。他向前逼近一步:“凌国地处西南蜀地高原,国力与幅员较之虞国相差甚远!更遑论其已与东海岛国越兮结盟联姻,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朕要的是什么?是慕容家遍布虞国、渗透诸国的商路命脉!与二公主虞清漪联姻,便是牵住了虞国和慕容氏这匹烈马的缰绳!懂吗?!”
齐轩挺直了脊背,目光毫不避让地迎上父亲眼底那灼灼燃烧的焰火:“若儿臣……不愿做这缰绳呢?”字句清晰,掷地有声。
齐蔚脸上的怒容瞬间化为冰冷的讥诮,嘴角勾起一个近乎残忍的弧度。他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叠密报,用力甩在齐轩面前的案上,纸张哗啦散开:“你以为朕瞎了不成?三年前虞颢边境大疫,尸横遍野,你与那个叫‘叶岚’的神秘医者朝夕相对,交情匪浅!真当朕一无所知?虞沐风和慕容长钦早已将全副身家押在虞清漓身上!而她……”齐蔚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凛冽的寒意,“那个所谓的‘叶岚’,当真只是一个游方郎中?轩儿,你以为你能把她娶回颢天的草原吗?!”
仿佛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入脑海!齐轩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几乎停止了跳动。掌心紧握的狼首玉佩棱角深深嵌入皮肉,带来尖锐的刺痛,却远不及心中那瞬间被攥紧的痛楚清晰。记忆如汹涌的潮水,不受控制地倒卷回虞国深宫那个荷塘夜话的夜晚。清漓搂着醉酒的妹妹齐画音,声音温柔却清晰无比地穿透夜色,也穿透了他多年的念想:“……适合你的人,才是你此生真正的有缘人……”这句话,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
“咳咳……咳咳咳!”齐蔚突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高大魁梧的身躯剧烈地佝偻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重锤击中。他猛地捂住嘴,指缝间却无法抑制地渗出刺目的鲜红!“齐恒……齐恒顽劣不堪,难堪大任!你若连这点取舍都做不得……”他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深处呕出,带着浓重的血腥气,“便等着看七部再起烽烟,铁蹄踏碎我颢天山河!等着看我颢天的百姓易子而食,饿殍遍野!咳咳咳……”
烛火在狂灌而入的寒风中疯狂摇曳,发出濒死般的“噼啪”炸响,光影在他痛苦扭曲的脸上明灭不定。齐轩望着父亲瞬间佝偻如风中残烛的背影,喉间像是被塞满了粗粝冰冷的砂石,又堵又痛。他下意识地上前一步,伸手扶住父亲剧烈颤抖的手臂。入手处,那曾经能开三石强弓、勒住最暴烈骏马的臂膀,此刻竟瘦骨嶙峋,隔着厚厚的锦袍也能清晰地触摸到嶙峋的骨节——原来叱咤草原、令北疆七部闻风丧胆的狼王,早已在岁月的侵蚀和病痛的折磨下,油尽灯枯。
一股巨大的悲怆与沉重的责任如山般压下。齐轩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已被一种近乎悲壮的平静取代。他猛地屈下右膝,重重跪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腰间狼首玉佩磕碰出清脆而决绝的铮然鸣响!
“儿臣……可以娶虞清漪。”他的声音低沉却异常清晰,在寂静得只有皇帝粗重喘息的书房里回荡。随即抬起头,目光如磐石般坚定地迎向父亲陡然锐利起来的审视:“但请父皇允诺——许她参政之权!不是深宫里的傀儡摆设,是真正能参与国事、辅佐君王的颢天皇后!”
齐蔚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底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精光。他认得长子此刻的眼神——十年前在阿尔金山的雪谷,那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面对被围猎逼至绝境、护着幼崽龇牙低吼的母白狼,便是用这样温柔又执拗的眼神,不顾众人反对,执意放下了弓弦。老皇帝枯瘦的手猛地抓起案上那柄沉重的狼首弯刀,“哐当”一声掷在齐轩面前。刀柄镶嵌的硕大翡翠在烛火下折射出冰冷幽光,映着他沟壑纵横的脸。
“你要给她权柄,朕给!”齐蔚的声音冰冷刺骨,“但若来日……虞清漪成了颢天的祸根,动摇了我草原根基……便用这把刀,亲手斩断这祸患!你可听清了?!”
齐轩缓缓伸出手,拾起那柄象征着颢天皇权与残酷誓言的弯刀。冰冷的刀身如同一面幽暗的镜子,清晰地映照出他此刻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唇角和眉宇间深重的阴霾。他知道,那个在颢虞边境尸山血海前眸光明亮如星辰的“叶岚”,那个曾与他并肩对抗死神分享过蜜渍酸梅的女子,此生此世,他再也无法触及。一道无形的天堑,已随着这柄弯刀的拾起,在他与清漓之间轰然落下。
(二)商谈联姻
三月廿二,虞国皇都邺城已彻底浸润在暖意融融的春色与馥郁的花香之中。安定门外,两排高大的西府海棠正值盛放,粉白相间的花朵层层叠叠缀满枝头,远远望去,如烟似霞,织就一片绚烂的云锦。
清脆的驼铃叮当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御道花毯的宁静。颢天国庞大的使团队伍踏着海棠柔软的落英,缓缓行来。为首之人,正是大皇子齐轩,玄色锦袍上用璀璨的金线密绣着北疆特有的雄鹰翱翔的图腾,腰间那枚狼首玉佩随着他沉稳的步伐有节奏地轻晃,无声诉说着他尊贵的身份。十匹健壮神俊的白骆驼紧随其后,背上驮着沉重的红木礼箱,箱盖并未完全阖紧,恰到好处地露出内里成捆的上等雪貂皮、色泽油亮,以及雕工精湛、弧度完美的牛角强弓,一股属于草原的粗犷、豪迈与野性的气息扑面而来,与邺城婉约的春意形成奇异的碰撞。
金碧辉煌的太极殿内,庄严肃穆。齐轩单膝跪于御阶之下,姿态恭谨却不失草原王储的英武气度。他双手高高托起一个由纯金打造、镶嵌着无数孔雀石与绿松石的巨大狼头雕像,那狼眼以罕见的黑曜石镶嵌,在殿内无数烛火映照下,闪烁着幽深而威严的光芒。
“颢天国大皇子齐轩,奉我皇之命,敬献虞国陛下!”他的声音洪亮清晰,在空旷的大殿内激起沉稳的回音。献礼时,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抬起,飞快地扫过御阶之上。只见虞皇端坐于盘龙金椅,而在他身侧稍后,清漓一袭素雅高贵的月白色凤纹宫装,亭亭而立。她正微微俯身垂首,专注地为虞皇斟茶,姿态娴静优雅。一缕乌发从她光洁的鬓边滑落,发间那支羊脂白玉长簪折射出清冷剔透的光华,如同冰棱刺破暖春,瞬间灼痛了齐轩的视线,令他喉头骤然发紧,几乎难以呼吸。他迅速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虞皇苍老却依旧有力的手指缓缓抚过礼单上“战马千匹”那四个墨迹浓重的字,目光深邃如渊:“大皇子不远万里,风尘仆仆而来,所求为何?”声音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威压。
齐轩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抬起头,目光坦然地迎向虞皇:“为两国百年安宁,烽烟永息,颢天愿与虞国结秦晋之好,永为睦邻!”字字铿锵,如同誓言。
随即,他珍而重之地解下腰间那枚随身多年的狼首玉佩,双手捧至胸前,朗声道:“自上次宫中私宴初见,清漪公主蕙质兰心,谈吐有度,令齐轩心折难忘。今日,齐轩愿以草原最珍贵、象征勇武与忠诚的白狼王之子为信物,求娶虞国二公主清漪殿下!愿以我颢天草原最辽阔的胸怀,迎娶虞国明月!”
“吱呀”一声轻响,临霞宫厚重的殿门被推开。清漓迈步而入,只见妹妹虞清漪正跪坐在临窗的绣墩上,面前绷着一幅巨大的茜素红绸缎。她低垂着头,神情专注,纤纤玉指捏着细小的绣花针,金线在红绸上穿梭,一只展翅欲飞的金凤凰已初具雏形,只是那半边翅膀尚未完成,针脚细密而精致。金凤在日光下流光溢彩,将那茜素红的底子映衬得愈发鲜艳,几欲滴血。
“姐姐?”虞清漪闻声抬头,见是清漓,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下意识地想将绣绷藏到身后,动作间却带翻了身旁的紫檀木针线小箧。只听“哗啦”一声,箧中五色丝线、大小银针、顶针、绣剪等物倾泻而出,滚落满地。赤橙黄绿青蓝紫,色彩斑斓的丝线纠缠盘绕,铺陈在光洁的地面上。
清漓面色平静,缓步上前,弯腰从一地狼藉中拾起一根闪着寒光的细长银针。她捏着针尾,指尖微屈,对着光线轻轻一弹针尖。细微却清越的“铮”鸣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
“今日颢天大皇子齐轩在金殿之上,”清漓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亲捧狼首玉佩,以白狼王之子为聘,求娶的对象……”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地落在妹妹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是你,清漪。”
虞清漪浑身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闪电击中。手中的绣绷再也拿捏不住,“啪嗒”一声歪斜着滑落在膝上。绷架上那只即将成形的金凤凰,脖颈不自然地扭曲着,金色的翎羽在茜素红的映衬下,竟透出一种惊惶的意味。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和无法掩饰的委屈:“是因为……因为我身上流着秦氏血脉吗?父皇终究……是不愿让我安安稳稳地留在虞国,留在姐姐身边……”
“不。”清漓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她绕过地上的丝线,走到虞清漪面前,蹲下身,伸出温热的手,轻揉坚定地按在了妹妹冰凉微颤的手背上。“因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齐轩是颢天板上钉钉的皇储,他需要的,是一位深明大义、有胆识有担当、能在波谲云诡的北疆宫廷中与他并肩而立的妻子,而不是一朵只知吟风弄月、不堪风雨的娇弱闺秀。”说着,清漓从自己宽大的宫袖中取出一封未曾封口的密信,递到虞清漪眼前。
虞清漪的目光落在信笺上那刚劲有力的字迹上——是齐轩的亲笔!她颤抖着手接过,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字,却重逾千斤:“愿以草原晨曦,映卿之明月。”这是颢天流传久远的古老谚语,寓意夫妻二人将携手并肩,共同面对未来的风雨,分担彼此的重担。
虞清漪凝视着这短短一行字,仿佛要将每一个笔画都刻进心里。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滑落,“啪嗒”一声,正正砸在“明月”二字上,墨迹瞬间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姐姐可知……”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声音哽咽,带着难以言说的委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妒意,“那日临风阁私宴,他望你的眼神……像极了雪原上饥寒交迫的孤狼,望着那唯一能带来温暖和希望的篝火。灼热得……几乎要将人吞噬。”
清漓静静地看着妹妹梨花带雨的模样,眼中闪过一丝怜惜。她拿起一旁素净的帕子,轻轻为妹妹拭去颊边的泪痕,动作温柔。“你要明白,”她的声音沉静而有力,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力量,“真正适合彼此的人,才是这一生中真正的有缘人。这个道理,齐轩心里比谁都清楚。否则,以他的身份和骄傲,绝不会亲自来到虞国,在金殿之上,捧出象征他身份与承诺的狼首玉佩,郑重求娶。”她顿了顿,目光澄澈地看着虞清漪,“他求娶的,是你虞清漪这个人,而非仅仅一个‘虞国公主’的身份。”
御书房的空气里弥漫着上等松烟墨和龙涎香混合的厚重气息。虞皇虞沐风将颢天国那份措辞华丽、盖着鲜红国玺的国书“啪”地一声掷在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上。
“停战二十年?互不侵犯?”虞沐风嘴角噙着一丝冷笑,目光锐利如刀,“颢天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拿虚无缥缈的和平承诺,就想换走朕的女儿,牵制我虞国北疆?”
清漓正跪坐于御案一侧的蒲团上,素手执一把小巧的紫砂壶,为父皇烹煮新贡的雪顶含翠。滚水注入茶盏,白雾氤氲升腾,模糊了她沉静如水的眉眼。她在氤氲的水汽中抬起眼,眸光清亮透彻:“父皇息怒。儿臣已命人详查近五年颢天国境内气象与牲畜记录。”她将茶盏轻置于虞皇手边,同时推过一本摊开的深蓝色账册,指尖点在其中几行墨迹犹新的记录上,“北疆连年干旱少雨,牧草稀疏。颢天赖以立国的战马存量,已从五年前的二十一万匹,锐减至不足十四万匹。此时提出和亲,名为结盟,实为缓兵之计,以换取喘息之机,恢复元气。”
她话锋一转,语气沉稳而务实:“然则,眼下越兮国在东海厉兵秣马,其皇帝楚瑾安野心昭然,频频异动。值此多事之秋,我虞国北境,确实不宜再生大的干戈动荡。颢天递来的这杯酒,是掺了沙砾,却也是此刻不得不饮的解渴之水。”
“这些利害,朕岂会不知?”虞沐风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复杂地缓了下来,锐利的目光中难得地流露出一丝属于父亲的迟疑和柔软,“只是……清漪那孩子……自小没了生母,性子又那般柔顺乖巧,将她远嫁那苦寒北疆,面对全然陌生的宫廷和虎视眈眈的部落,朕这心里……”
“妹妹愿意。”清漓的声音平静而肯定,带着一种令人信服的力量,“父皇,儿臣方才已去过临霞宫。清漪她……比我们想象的要坚韧得多。齐轩此人,沉稳有度,仁德重情,更难得的是胸怀坦荡,绝非反复无常的奸佞之徒。他亲笔所书的承诺,便是明证。清漪嫁与他,虽前路必有荆棘,但亦不失为一个值得托付终身的归宿。”她执起紫砂壶,再次为虞皇面前的茶盏缓缓注满清澈碧绿的茶汤,水线如丝,落入盏中发出悦耳的轻响。“清漪她还问儿臣,”清漓唇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试图冲淡御书房内凝重的气氛,“颢天的草原,是不是当真像诗里写的那般‘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她眼中虽有忐忑,却也有向往。”
虞沐风端着茶盏的手悬在半空,久久未动。他凝视着杯中沉沉浮浮的碧绿茶芽,又仿佛透过茶汤看到了小女儿那双清澈又隐含期待的眼眸。良久,一声沉重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溢出,带着帝王的无奈与父亲的怜惜,在空旷的御书房内久久回荡。
“罢了。”他终于将茶盏放下,仿佛放下了千钧重担,“传朕旨意,允颢天之请。但聘礼,须再加一千匹上等战马!一年后,再行大婚之礼。”他抬起眼,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威严,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朕的女儿,值得这世间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