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立储圣典
十一月十五。
凌国皇都天悦城,如一颗嵌在雪山群峰间的寒玉。初冬的晨光似熔化的金液,自巍峨的冰峰之巅倾泻而下,将连绵的雪岭染成磅礴的鎏金屏障。
十六岁的清漓裹着雪狐裘立在朱雀大街上,呼出的白雾与远处煨桑的青烟交织成网。她今日扮作慕容家的西南药商“叶掌柜”,面上敷着易容膏,肤色有些黑黄,发间银饰缀着红珊瑚珠,这是西南商队常见的打扮。玲珑则是小厮打扮,跟在清漓身旁,怀里揣着凌国太子册封大典观礼的请帖。
“让道——!太子仪仗——!”
一声洪亮的呼喝如金锣破冰,震碎了街市的嘈杂。金甲卫队踏着薄冰列阵而来,沉重的铁靴踏碎冰壳,发出令人心悸的碎裂声。玄色为底、金线绣就的巨大“凌”字旗在寒风中猎猎狂舞,卷起漫天雪尘。六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雪驹牵引着太子的玉辇缓缓行来。车帘半卷,露出十八岁太子凌云熙俊美无俦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容。他身着繁复庄重的十二章纹玄色衮服,指尖搭在鎏金暖炉上,微微泛青。目光扫过道旁俯身跪拜的百姓时,嘴角勉强牵起一丝温和的笑意,那内敛沉稳却难掩病弱的气质,在冰天雪地里更显单薄。
清漓随黑压压的人群俯身行礼,额头几乎触到冰冷的石面。抬眸的瞬间,一道凌厉的玄色身影撞入眼帘。凌国二皇子凌云歌骑着一匹油光水亮的乌骓马紧随玉辇之后,一身玄色暗云纹骑装紧裹着挺拔劲瘦的身躯,腰间悬着乌金吞口的古朴长剑。
凌云歌的容颜与其双生兄长凌云熙极为相似,面色如玉,剑眉朗目,鼻梁高挺,唇形饱满,薄厚适中,下颌线条紧致,面容轮廓刚毅。然而,神情气质却与凌云熙的沉静与内敛完全不同,而是如同一柄刚淬过火的利刃锋芒毕露,恣意张扬中透着高原雪鹰般的锐利与灵动。他的马鞍旁挂着的一只雕花皮酒囊,随着坐骑的颠簸轻轻摇晃,清冽甘醇的青稞酒香丝丝缕缕逸散开来,竟比玉辇中飘出的皇家熏香更引人侧目,带着塞外风雪般的自由气息。
“二哥!我的暖手炉忘在凤仪宫了!冻死我啦!”一声清脆娇呼穿透寒风。一辆翠盖珠缨的马车从岔路急急驶来,凌国唯一的公主凌芊芊裹着火红的狐裘斗篷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斗篷被风鼓起,像一只振翅欲飞的火烈鸟。她约莫十一二岁的年纪,圆润的鹅蛋脸上一双杏眼清澈灵动,髻上簪着的粉色翎花随着她的动作微微颤抖。
凌云歌头也未回,反手解下自己腰间的酒囊,看也不看便向后抛去,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捂着这个,比暖炉管用!”
凌芊芊手忙脚乱接住,拔开塞子一嗅,琼鼻立刻皱成一团:“是青稞酒!母后知道了又要骂你……”她的抱怨被骤然响起的宏大礼乐声吞没。沉重的皇城正门在庄严的号角声中缓缓开启,露出其后九重高耸入云的汉白玉阶,阶顶,帝后并肩而立,身上的华服与头上的发冠在初升的朝阳下流转着星河般璀璨的光华。两人低垂眼眸,俯视着脚下匍匐的众生与即将加冕的储君。清漓直起身,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那片象征着凌国至高权柄的玉阶之上,寒风卷着雪沫扑在脸上,带来刺骨的清醒。
凌国金銮殿内,巨大的蟠龙金柱支撑着绘满星宿的穹顶,地砖光可鉴人,映着森严的甲胄寒光。空气沉凝得如同冻结的冰湖,唯有檀香在寂静中无声缭绕。凌云熙立在丹墀之下,面色在满殿烛火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当礼部尚书捧着盛放太子金印的紫檀托盘,跪呈于御前时,整个大殿一片静寂。
凌文宇帝自龙椅上起身,双手捧起那方蟠龙钮太子金印,缓步走下丹墀。每一步都重重地踏在地砖上,回音清晰可闻。帝王将金印郑重递向长子:“熙儿,承社稷之重,系万民之望……”
就在凌云熙伸出双手,指尖即将触及那冰冷金印的刹那,他的腕骨突兀地轻颤了一下!这微小的动作落在几步之外凌云歌眼中,他搭在剑柄上的指节蓦地收紧,手背上青筋微凸,像一头绷紧了肌肉、随时准备扑击守护幼崽的猛兽。这姿态,清漓在栖云谷悬崖边见过——当母鹰锁定觊觎雏鸟的毒蛇时,便是如此。
“父皇!儿臣有异议!”
一道清朗却隐含锋芒的声音骤然撕裂沉寂!三皇子凌云晨出列跪倒,一身银线绣蟒的宝蓝锦袍在光洁如镜的金砖上铺开。他昂首,声音在空旷大殿中回荡:“大皇兄自幼体弱多病,乃举国皆知!太医院案牍累累,皆可为证!储君之位,关乎国本,需有擎天架海之体魄,安邦定国之精力!大皇兄如此病躯,恐难当此社稷之重!儿臣斗胆,恳请父皇三思!”他语速极快,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与暗沉,飞快扫向左首文官队列之首的丞相宋墨,以及昨夜收到他密信暗示的几位重臣。
殿内陷入死寂。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千斤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凌文宇缓缓收回递印的手,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目光如寒冰利刃般射向跪地的凌云晨:“晨儿,”声音不高,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你是在质疑朕的决断?而且……选在了今日这太子册封大典之上?”
凌云晨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伏低身子:“儿臣不敢!儿臣万万不敢质疑父皇!只是……只是忧心国事!听闻太子殿下近日又染风寒,太医院……”他再次抬眼,急切地望向宋墨等人,眼神中带着催促与不解,为何昨夜密信已送达他们府上,此刻却无一人出声附和?
“三弟的消息,”凌云歌忽然轻笑出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姿态闲适,仿佛在谈论天气,“倒真是灵通得很。昨夜申时三刻,太医院首奉秘诏入东宫请脉之事,”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脸色微变的凌云晨,笑意加深,“连我母后,都是今晨卯时方知。”
皇后穆菲妍适时地以帕掩口,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咳,声音温婉如水,带着恰到好处的疲惫与包容:“云歌,莫要为难你三皇弟。晨儿心直口快,亦是忧国忧民,拳拳之心可鉴。”这轻飘飘的话语落下,却如同往将熄的炭火里泼了一瓢滚油。清漓隐在巨大的蟠龙金柱后,唇角微不可察地勾起一丝冷嘲,好一招火上浇油,杀人不见血!
皇后身侧的郑贵妃,面上一片恭谨平和,毫无波澜,唯有右臂的袖口,在宽大的朝服下,极快地向上缩了一小截,仿佛要藏起什么。丞相宋墨立于文官首位,身姿挺拔如古松,目光平视前方御座,面容沉静无波,如同戴着一张完美无瑕的面具。昨夜收到三皇子密信的几位官员,偷眼觑着宋墨这副八风不动的模样,心头打鼓,更不敢有丝毫异动,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皇后温言说罢,殿内陷入一片更深的死寂。凌文宇威严的目光缓缓扫过殿下噤若寒蝉的群臣,最终落回凌云晨身上,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喙:“晨儿、歌儿,不必多言。朕意已决!礼官——”
“继续!”两个字,如重锤定音。礼乐声再起,掩盖了凌云晨衣袖下紧攥的拳头和微微颤抖的身体。凌云熙苍白着脸,终于稳稳接过了那方象征着储君之位的金印,冰冷的触感从掌心直透心底。
(二)冰湖夜宴
入夜,皇宫西苑中早已冻成一块墨玉的镜湖湖心处,一座由无数剔透琉璃砖拼接而成的灯阁灿然生辉,灯火透过琉璃折射出七彩光晕,将冰面映照得如梦似幻。灯阁内温暖如春,丝竹管弦之声悠扬飘荡,宫娥捧着珍馐美酒穿梭如蝶。太子凌云熙端坐主位,仍然裹着厚重的玄狐大氅,面色在璀璨宫灯下愈发显得青白,毫无血色,只偶尔强打精神与近旁的宗室长者低语几句。
凌芊芊挨着凌云歌坐在稍下首的位置。她凑近二哥,用团扇半掩着唇,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后怕:“二哥,幸亏宋简兮机灵!晚膳后大哥那盅参汤……果然又被加了料!宋简兮用银针试出来的!”
凌云歌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双银箸,闻言,唇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手腕一翻,银箸尖锐的尾端猛地戳向面前金盘里一块烤得滋滋冒油金黄酥脆的炙鹿肉。“嗤”一声轻响,油脂迸溅。“老把戏了,”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邻座几人耳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夹竹桃粉,无色无味,遇热则毒性更烈。剂量不大,但天长日久……”他抬眸,目光似笑非笑地扫过对面席位。
对席的凌云晨正端起酒盏欲饮,闻言手腕猛地一抖,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瞬间洇湿了他华贵的锦袍前襟,留下深色的印记。他慌忙放下酒盏,接过侍从递来的帕子擦拭,眼神闪烁,不敢与凌云歌对视。
清漓作为西南药商“叶掌柜”,被安排在靠近灯阁入口的末席。她小口啜饮着杯中温热的马奶酒,目光低垂,似在欣赏案上精致的点心,却将席间这电光石火般的交锋尽收眼底。空气中弥漫的香料、酒气交织,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她佯装不胜酒力,以袖掩口轻咳几声,向侍立身后的玲珑使了个眼色,起身离席,欲往湖畔透口气。
刚转过灯阁入口处一座巨大的冰雕屏风,一个裹着宝蓝锦缎棉袍十五六岁的少年便拦在了面前。四皇子凌云瑾脸颊和耳尖通红,不知是喝酒喝的,还是在外边冻的。他怀里紧紧抱着一卷诗稿,清澈的眼中带着几分书卷气的执拗和紧张。他看清漓走近,眼睛一亮,急步上前:“姑娘……”话一出口便觉不妥,慌忙改口,“不,公子!打扰了!在下……在下新得了一首咏雪诗,久闻慕容家商通四海,必有见多识广之士,不知可否请公子拨冗……品鉴一二?”他语速飞快,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局促。
“四殿下慎言。”玲珑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清漓身前,微微躬身,声音压得极低,“我家掌柜是男子,且仅在西南区域行商,殿下怕是认错人了。”
凌云瑾眨了眨眼,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将怀中诗卷往前一递,越过玲珑的手臂,直接塞到了清漓手里。他飞快地低语,带着一丝狡黠和笃定:“慕容家特制的易容膏,为了贴合肤色久不脱落,必掺有白芷粉调和,那味道……瞒不过我的鼻子!”他语速极快,说完不等清漓反应,将诗卷往她手中一按,又飞快地补充道:“《咏雪》其三,拙作粗陋,望君不吝指正!”随即像是怕被抓住似的,转身便匆匆融入了灯影晃动的人群中,消失不见。
清漓握着那卷尚带少年体温的诗稿,看着凌云瑾消失的方向,面具下的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有意思。这位看似只知吟风弄月的四皇子,竟有如此敏锐的嗅觉,还一眼看破了自己易容的关窍?看来这凌国皇宫里的水,比她预想的还要深。她捏着诗卷回到席位,刚坐下,便敏锐地捕捉到一道锐利的目光自前方不远处射来。她不动声色地用余光扫去,只见凌云歌正状似无意地收回视线,端起酒杯,嘴角噙着一丝玩味的探究。
(三)兄弟夜话
东宫暖阁内,银霜炭在错金螭龙纹的铜盆中烧得正旺,驱散了高原深冬的酷寒。凌云熙裹着一件厚重的银狐裘,拥炉而坐,苍白的面容在暖意中稍稍有了点血色,却仍掩不住眉宇间的倦怠。他掩口低咳了几声,声音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今日殿上,云歌,你太过了。锋芒毕露,易折。”
凌云歌正用一方沾了桐油的软布,细细擦拭着手中长剑秋水般的剑锋。闻言头也未抬,指腹抹过冰冷的刃口,声音平淡无波,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气:“大哥,对某些人,怀柔是没用的。不要命扑上来的疯狗,就该让它见见血,知道痛,才知道怕。”他手腕一抖,剑身发出一声清越的嗡鸣。“那个慕容家的‘叶掌柜’,”他忽然停下动作,抬眸看向兄长,眼中精光闪动,“你今日可瞧仔细了?”
凌云熙捧起手边温热的参茶,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神色:“眼神很利,像在尸山血海里淬炼过的鹰隼,警觉,且带着不易察觉的杀伐气。双手……”他啜饮一口茶,缓缓道,“双手纤细,指节匀称,但虎口与指腹并无常年劳作或习武留下的厚茧,倒像是精心养护过的。最有趣的是老四……”他话未说完,暖阁檐角悬挂的几枚青铜风铃被夜风吹动,发出一串清脆空灵的叮咚声,恰如其分地掩去了他最后的低语。
凌云歌收剑入鞘,发出“锵”的一声轻吟。他慵懒地靠回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长腿交叠,右手无意识地捻着腰间玉骨扇上冰凉的扇坠,目光却投向窗外被月色与雪光映亮的连绵山影。“朱雀大街上,仪仗过去时,人群俯身跪拜。那‘叶掌柜’抬头瞬间,我恰好瞥见其抬眸。”他回忆着,指尖摩挲扇坠的动作微微一顿,“那眼神……沉静如渊,却又锐利似电,绝非寻常商贾该有。倒像是……”他顿了顿,嘴角掠起一抹猎手发现新奇猎物般的玩味弧度,“像是锁定了目标的鹰隼。有趣!”
他坐直身体,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我已让琅峰带人盯着了。这只鹰,是雄是雌,是敌是友,总要拔了毛、验了爪才知道。”
“前年深冬,”凌云熙将茶盏轻轻搁在紫檀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颢天与虞国边境爆发雪瘟,死人无数。据说慕容家曾派出一位姓叶的少年神医,力挽狂澜,甚至促成了两国和谈,签署了三年停战协议。此事虽隐秘,但风声还是透了出来。”
凌云歌在榻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扇坠,若有所思:“那个叶岚?确实神秘。事后颢天皇室暗中搜寻,虞国也似有探查,皆无功而返。此人如同雪泥鸿爪,消失得无影无踪。依我看,”他眼中闪过一丝精光,“必是慕容家故布疑阵,其人要么深藏,要么……易容改姓,隐于市井。”他目光转向兄长,带着征询,“也许,这位慕容家的药商,会是一条钩出‘叶岚’的线?”
“宋简兮那边,”凌云歌忽然话锋一转,眉宇间带上一丝不耐,“还没啃下宋墨那块老骨头?”宋墨身为当朝丞相,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是各方势力极力拉拢的关键人物,更是三皇子一派竭力争取的对象。
凌云熙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右手抚上光滑的几面,食指指尖在紫檀木上轻轻叩了三下,发出笃、笃、笃的轻响。“不急。”他声音沉稳冷静,“今日金殿之上,宋相虽未发一言,但他最终选择沉默,未附和老三,这本身……已是表明了态度。”这沉默,在剑拔弩张的朝堂上,就是一种无声的支持。
“哦?”凌云歌剑眉一挑,眼中戾气一闪而过,随即化为更深的玩味,“看来,这把火还得再烧旺些,需要再添点好柴。”话音未落,他猛地将手中玉骨扇往几上一拍!
“啪!”一声脆响震得烛台上的火焰剧烈摇曳了两下,光影在兄弟二人脸上明灭不定,如同这诡谲莫测的朝局。
(四)暗流织网
更漏滴过三响,天悦城彻底沉入寒夜的死寂。清漓下榻的“云来客栈”天字号房内,炭盆烧得正旺。她卸下白日里的易容,露出被药汁浸染成浅棕色的真实肌肤,坐在灯下,缓缓展开凌云瑾塞给她的那卷诗稿。素白宣纸上,《咏雪》其三的字迹清秀飘逸,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风骨。她指尖在纸页边缘细细捻过,触到一丝极细微的凸起。小心地揭开表层宣纸,夹层中赫然露出一张薄如蝉翼的桑皮纸。凑近跳跃的烛火,微弱的火光炙烤下,纸上渐渐显现出两行淡褐色的小字“三哥与郑氏密谋,冬至祭天那夜在朱雀街动手”,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森然寒意。
窗外寒风呼啸,瓦片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嗒”响。清漓目光一凛,吹熄蜡烛。几乎同时,一道黑影如倒挂的蝙蝠,悄无声息地从檐角滑下,悬在窗外。窗棂无声开启一条细缝,清尘的身影灵巧地翻入,落地无声。他单膝点地,指尖拈着一枚三寸长的柳叶形飞镖,锋刃在窗外月色映照下泛着幽蓝的淬毒冷光,镖尾系着的红缨上,沾着一点已然凝固的暗红。
“主子,三皇子府暗卫的,淬了孔雀胆。”清尘声音压得极低,如同耳语,“他跟踪四皇子至凤天酒楼附近,被属下解决了。”
清漓的目光掠过那枚毒镖,又落回手中那张暴露阴谋的薄纸,唇边浮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她走到炭盆边,毫不犹豫地将凌云瑾的诗卷连同那张桑皮密信,一同投入烧得通红的炭火中。火舌贪婪地卷上纸张,瞬间将其吞没,化为灰烬,只余下一缕青烟和刺鼻的焦糊味。
玲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安神汤推门进来,被屋内的肃杀和炭盆里的焦味惊得脚步一顿。她放下汤碗,看着清漓冷峻的侧脸,小声问道:“小姐,我们真要趟凌国太子这趟浑水?这……这可是夺嫡之争!”
清漓走到窗边,推开一线缝隙。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粒扑面而来。远处皇宫的方向,突然传来数声沉重而急促的钟鼓轰鸣!紧接着,一声凄厉的、绝非夜枭的短促惨呼划破夜空,又戛然而止!她凝望着那片被高大宫墙分割的、深沉如墨的夜空,声音如同浸透了寒冰:“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但在渔翁收网之前……”她缓缓关上窗,隔绝了寒风与远处的喧嚣,只留下炭盆噼啪的轻响,“总得先保证,那蚌壳里的蚌肉与明珠,别被鹬鸟啄碎了吞下去。”火焰在她深潭般的眸中跳跃,映出冰冷的算计。
次日清晨,城南“济世堂”药铺后院。炭盆驱散了寒意,空气中弥漫着甘草和陈皮的清香。清漓一身掌柜打扮,正对着账册核对一批刚入库的川贝。慕容家在凌国的暗桩主事垂手肃立一旁,低声禀报:“三皇子府今晨传出消息,首席幕僚贾文渊,昨夜在府中后园‘赏雪’时,被一支流矢……正中后心,当场毙命。”
“郑贵妃那边?”清漓头也未抬,蘸着朱砂的毛笔在账册上勾画。
“在宝华殿佛堂,”主事声音更低,“焚香抄写《地藏经》,一夜未出。”
“给四皇子殿下,”清漓搁下朱笔,声音平淡无波,“送两匣上等的‘松烟古法’徽墨过去。就说……”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笑意,“慕容氏商行,最爱他《咏雪》诗的第三阙,气韵尤佳。”
寒风猛地从窗缝挤入,吹得案几上摊开的《西南药典》哗啦啦翻动。书页飞速掠过,最终停在一页夹着的人物画像上。墨线勾勒出一个玄衣劲装、执剑而立的年轻男子,眉目飞扬,意态风流,正是凌云歌!画像旁空白处,有一行极小的批注“剑如霜,性似火,可用而不可轻信”。朱砂艳红,墨迹冷黑,衬得画像上的男子恍若玉面修罗一般,俊美中透着一股不可忽视的果敢杀伐之势。
(五)灯火阑珊
十一月十八,冬至,凌国皇都天悦城。
夜幕初垂,寒星未显,整座城池却已被万千花灯点燃,煌煌如昼。宽阔笔直的朱雀大街,此刻宛若一条流淌着金焰与彩光的星河,直通巍峨宫阙。街道两侧,楼阁飞檐皆悬彩绦宫灯,绘着瑞兽祥云、才子佳人,映得青石板路流光溢彩。行人摩肩接踵,孩童手持兔儿灯、鱼龙灯穿梭嬉戏,小贩吆喝声与茶楼酒楼里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交织,汇成一片盛世喧腾。
大街南侧,玉凌湖冰面平滑如镜,倒映着岸上璀璨灯火,更托起湖心千盏莲花灯。那灯以薄纱为瓣,内置烛火,随水波轻漾,点点暖黄星子浮于墨玉盘上,真真似银河倾落人间。大街北侧,则是鳞次栉比的茶楼酒肆、绸缎庄、胭脂铺,雕窗朱户大开,暖融光晕与脂粉酒香漫溢街头,衬得这雪国冬夜也生出几分江南的旖旎。
“二楼临窗,碧螺春一壶。”小厮打扮的玲珑将一锭碎银拍在光亮的黑檀木柜台上,刻意压低了嗓音,带几分西南口音:“掌柜的,二楼临窗雅座,碧螺春一壶,时令点心四样。”
“好嘞,贵客稍待!”掌柜笑容可掬,目光在玲珑身后之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掠过。
玲珑身后之人,正是扮作商队少东家模样的清漓,脸上敷了一层深褐易容膏,掩去原本莹白如玉的肤色。半张精巧的银狐面具覆住眉眼鼻梁,只余如花瓣的双唇与小巧的下颌,面具后一双眼眸清亮如寒星,更添了几分神秘与疏离。
玲珑引着清漓在二楼临窗位置坐定。紫砂壶中,碧螺春新叶在滚水中舒展沉浮,茶烟袅袅,氤氲着江南春日的清芬,与窗外北地的凛冽喧嚣格格不入。
忽然,长街上传来一阵更大的喧哗骚动,街上的人群如潮水般向两侧涌去。清漓指尖微顿,抚窗向下望去。但见八名玄衣铁卫,腰佩长刀,目光如鹰隼般扫视四周,肃杀之气迫开人流,在前开道。其后,四匹通体雪白、神骏非凡的雪驹,拉着一辆鎏金嵌玉的皇家马车缓缓行来。一阵疾风恰在此时卷过,掀起车窗帘幕一角。
车内景象惊鸿一瞥:太子凌云熙身着素白锦袍的年轻男子斜倚软枕,面色苍白如初雪,在两侧琉璃宫灯的映照下,几乎透明,唯有一双沉静的眼眸透着温润却疲惫的光泽。他对面,坐着凌芊芊,裹着白狐裘披风,此时正兴奋地掀起另一侧窗帘向外张望。
马车后方,两列身着玄甲、腰悬利刃的侍卫约二十余人,神情肃穆,眼神警惕。打头并排走着两匹神骏黑马,左侧马上正是二皇子凌云歌,身着月白云纹锦袍,外罩玄狐大氅,玉冠束发,在大街两侧的灯光映照下,恣意张扬与锐利锋芒似乎更盛了几分。他身侧并辔而行的,是一位身着宝蓝箭袖锦袍的年轻公子,眉眼含笑,透着几分风流倜傥,乃是宰相宋墨独子,太子与二皇子的伴读兼东宫谋士宋简兮。
二人似在低声交谈。忽见宋简兮从宽袖中抖出一卷装帧精美的卷册,朝凌云歌扬了扬,嘴角噙着一抹促狭笑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随风飘入茶楼:“二殿下,赌十坛窖藏三十年的‘雪顶青稞’,小弟这首《雪岭赋》呈上去,定能气得三殿下当场呕血!”
凌云歌剑眉斜挑,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手中玉骨扇“唰”地展开,漫不经心地轻摇:“赌了!再加你爹书房那方视若性命的洮河古砚!”
清漓指节在温热的青瓷茶盏边缘轻轻叩击,发出细微的清响。这凌国二皇子与心腹谋士插科打诨不将凶险朝局放在心上的模样,倒像极了栖云谷中闲云野鹤游戏人间的鬼夫子。然而,那看似慵懒带笑的眼眸深处,偶然掠过的一丝精光,却如寒潭映照出鞘的刀锋,冰冷锐利,分明藏着洞悉一切的机锋与不容小觑的锋芒。此人,绝非表面那般放浪形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