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暮天记 第62章 马走月高悬

面前求告的女孩看起来那么年轻，十来岁，花朵一般的年龄，此时强忍下委屈和害怕求救。然而听了她的话，花沐雨的神色却变得空茫了。

扶着她的胳膊，花沐雨轻声地确认着：“你……你并不是自愿，也不是皇室血脉，你只是寻常女子，只为了和亲，被西蜀皇帝封作公主充数的，对吗？”

“不……”绯纱犹豫一瞬，据实答道，“不是的，姐姐，我确实是父皇血脉，只是仍旧身份低微而已。”

花沐雨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慢慢松开了绯纱的手，犹豫着问：“不想和亲的话，你……那你……准备怎么办？”

像是抓着最后一丝希望，绯纱赶忙拉住了花沐雨松开的手：“姐姐，你救救我吧。我趁他们睡觉跑了出来，就是想离开这里。我知道你一定不是一般人，你一定有办法的。只要你帮我逃出去，无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难怪她会独自跑出来。若不是遇到鬼夜，她可能已经想办法自己偷偷溜出去了吧？

花沐雨垂下视线，收拢手指，缓缓抽回了手，转身寻了个位置，扶着桌子坐下。

“你刚刚，是看到了什么吗？”花沐雨轻声问。

绯纱摇摇头：“在外面那会儿，我只记得自己好像做梦似的，一个恍惚，就已经被你拉了进来。”说到这儿，她又朝坐下的花沐雨追过去，“姐姐，这地方一定有古怪，我自己一个人肯定走不出去，你帮帮我。”

花沐雨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她看起来像是在发呆，轻飘飘地问：“你想要就这么逃走吗？你准备逃去哪里呢？”

“我得先离开边关。”绯纱道，显然已经仔细考虑过了，“我们已经出了西蜀，马上就要进入北蛮。现在局势到处都剑拔弩张，只有往回走才能安全些。”

花沐雨垂着眼睛，沉默了会儿才问：“你这样一走了之，跟着你的那些人怎么办呢？”

绯纱一愣，垂下了视线。

花沐雨抬起眼神来看她：“你的那些婢女。要是明早起来，护送你的蛮兵发现你不见了，她们会怎么样，你想过吗？”

绯纱垂头不语，只觉得眼中有热泪涌了上来。

花沐雨默默将手搭在她的肩头，又问：“你要是不去和亲的话，西蜀和北蛮之间的局势又怎么办呢？”

绯纱说不出话来，只嗫嚅地说：“姐姐，我不想去……”

“有时候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花沐雨看着她，低声道，“我不知道你的父皇为何想要求和，但总归是有他的考量。你也说了，北蛮粗鄙不堪、残暴异常……”

说到这里，花沐雨其实不完全认同绯纱对北蛮的形容。

花沐雨觉得，或许是天然的立场和绯纱所能接触的人让绯纱对北蛮充满了偏见，而自己从当央明光顶走下，看到过那里的辽阔和质朴，也明白一切都不可一概而论。

只是此时，为了劝绯纱，她还是顺着绯纱的形容说了。

“若是你就这样一走了之，蛮人必定震怒。到时候失控之下做出什么，你可曾想象过？”花沐雨慢慢把话说完。

听完她的话，绯纱脸上露出回避的神色。

花沐雨继续道：“你这样一走了之，你的婢女、百姓、西蜀的将士，又要面对什么？”她不忍心叫绯纱眼里的期望熄灭，但也无法忽视自己内心的担忧和油然而生的不赞同，“我只是想知道，你真的考虑清楚了吗。”

花沐雨这句话说出，房间内久久没有人说话。

花沐雨摩挲着绯纱的肩膀，正要劝说不用着急、她还可以在这里待一个晚上，绯纱已经慢慢站了起来。

她眼圈发红，但熟练地自己整整衣裙，朝花沐雨行了礼：“多谢姐姐，我私逃出来，本也是一时冲动，多谢姐姐拉我回来。姐姐能再把我送回那边吗？我怕被发现我不在，他们会生气。”

绯纱什么都没说，但花沐雨莫名能感受到绯纱身上愿望落空的失望。

在还不知道她是谁的时候，花沐雨就曾预感过她这桩婚姻的不幸；在她开口求助的时候，花沐雨一边问，已经一边在心中思考带她脱身的办法。只是，在她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和这桩婚姻的目的之后，花沐雨的想法便忽然不受控制地转变。

得知绯纱的公主身份和她想逃避和亲的那一刻，花沐雨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下意识的蔑视犹豫。她一边劝自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一边控制不住地为绯纱的幼稚和自私皱眉。

她下意识地劝导绯纱顾全大局，而听了她的话后绯纱的顺从又仿佛让她的衣服里长满了刺。她下意识地不想让绯纱失望，她又下意识地开始思考，她追求自由又有什么错呢？

她是不是不该这样说？

两种思绪在她的心中拉扯，花沐雨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

抬起的手又放下，她斟酌着，谨慎地说：“殿下，小人本是修行之人。今日之事，是小人冒昧。我等修行之人，着实不可插手人间的因果，还望殿下见谅。”

绯纱摇摇头：“姐姐无需介怀，或许这就是我的命。”

她眼瞳平静如死水，看着她这样的神态，那种浑身衣服里长满了刺的感觉又一次将花沐雨笼罩。

“我送你回去吧。”花沐雨道，“现在是鬼夜，你一个凡人，离开房间恐怕会离魂失魄。”

“多谢姐姐。”绯纱恭敬地福身。

花沐雨暗自叹了口气，回身点起桌上一直没曾碰过的蜡烛。

白色的蜡烛短短一截，烛台上积满了烛泪。花沐雨秉起灯盏，越过绯纱打开门，嘱咐道：“一会儿出去，你不要离开我的身边。”

绯纱点点头，她的裙角已经放下了，逶迤在地板上，艳红的裙角与黑夜难以分辨。她将双手拢在袖子里，迈出门去，虽然披散着头发，却不动不摇，端庄一如彼时坐在楼下的蛮兵中间。

“其实，都是事在人为。”花沐雨干巴巴地劝着，“你可能只是现在想得太悲观了，或许等你真的嫁过去，和北蛮的子民相处，便能发现那也是一个美丽的地方。”

“多谢姐姐。”绯纱在她身后低声说道。

花沐雨将绯纱护在烛光里，在长长的走廊中慢慢地走着。

烛光外是一片浓黑，烛光里是一片沉寂。花沐雨想要再劝些什么，可她心里念头的挣扎叫她说不出一句话。

二楼通往楼下的楼梯有东西两面，花沐雨等人的房间在东面，蛮兵都挤在西边，绯纱此前便是想要从东边逃走。如今她被花沐雨送了回来，西边的楼梯就在不远处，蛮兵的呼噜也愈发清晰。

心中正在拉扯的花沐雨忽然捕捉到黑暗中一闪而逝的两点绿光。她不动声色地吓了一跳，立刻将绯纱护到身后。

“怎么了？”绯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在花沐雨身后问道。

花沐雨并不回答绯纱的话，而是压低了声音朝前面问道：“谁在那儿？”

“客官别怕，是我。”

温和的声音从前方传来，黑暗中火光一闪，点亮了另一盏白蜡。

烛光照亮了老板娘的半面侧脸，摇曳的昏暗光线里，老板娘的眼珠漆黑如墨。

看着身量单薄的老板娘，花沐雨戒备不减：“夜深了，老板娘之前怎么不点灯？”

“之前在这里想点东西，想得出神了。”老板娘含笑，又问道，“客人怎么回来了？”

这句话，却是对着花沐雨身后的绯纱说的。

“我想出来走走，结果天太黑迷了路，这位姐姐送我回房间去。”绯纱说道。

花沐雨回头看了绯纱一眼，又看向对面的老板娘。

老板娘正用那黑漆漆的眼珠定定地看着花沐雨：“你送她回来？”

花沐雨心中一凛。

“是我想回来了。”绯纱道。

老板娘眼珠一动，又柔声问绯纱：“你要回房间吗？”

“天太晚了，我是该回去了。”绯纱道。

“那我送你回去吧。”老板娘朝绯纱说。

花沐雨拉住了绯纱的衣袖：“我们一起送她回去。”

老板娘深深地看了看花沐雨，不再说话，拿着烛火转身往前走去，似乎悠悠叹了一口气。

西边，周围的蛮兵和绯纱房间里的婢女都睡得很沉，丝毫没有发现公主的去而复返。

花沐雨丝毫不奇怪。她几次开门，又在房中和绯纱谈话，隔壁的曾卧雪和南华也没有一点动静。

看着绯纱道别后关上房门，花沐雨朝老板娘点了点头，正要转身离开，忽听老板娘在身后说道：“我以为你会救她。”

花沐雨回头，老板娘还拿着那支蜡烛。

“我是修行之人。”烛火在脸庞跳动，花沐雨将之前对绯纱说过的话又对老板娘说了一遍，“修行之人，如何插手人间的因果？”

老板娘摇摇头：“好吧，客官，你也早些回去吧，希望你能睡个好觉。”

花沐雨再次点头示意，转身离开了。

回到房间，蜡烛蹦出两点灯花便彻底熄灭了。花沐雨放下烛台，扶着桌子坐下，木雕似的，只觉得身上格外沉重。

恍恍惚惚间，疲倦袭来。托老板娘的福，她撑着额头，好像短暂地坐在桌边睡了一会儿，又倏地惊醒，再抬头去看时，清辉透过窗棂洒了满地，不知何时鬼雾已经散去，显露出这样明亮的月光。

知道一切古怪都已经退去，花沐雨舒了口气，想去窗边看看鬼雾散去的森林。然而她刚打开窗户，便见到西边的房间外有一个人影攀着屋檐，正托着另一个人，帮她从窗户爬出去。

月光如洗，花沐雨一眼认出那是绯纱。她已经脱了嫁衣的外褂，只穿着简单的寝衣。

外头来接绯纱的人力气不小，身量也稳，脚下踩着窄窄一道木边，托着绯纱的胳膊把她拉出窗户，又将她揽在肩上，一手搂着她防止她掉下去，另一只手轻轻将窗户关好。

这客栈挑高很高，二楼到地面可是不短的距离，他就这么一只手揽着绯纱，另一只手抓着屋檐，轻巧地翻了下去。

花沐雨的目光随着他们移动，在月光中发现了那人留在树林边的黑马。

黑马无声无息地站着，那人过去，将绯纱扶到马背上。或许是怕马蹄声惊了客栈中熟睡的人，那人并未上马，而是先牵着马朝林中走去。

他的马蹄上应该是包了布，走起来几乎没什么声音。就这样走得离客栈远了，那人这才翻身上马，一抖缰绳，黑马闪电一般彻底消失在夜色里。不过片刻工夫，即便以花沐雨的目力，也再难在黑夜的树影里发现他们的踪迹。

也好，终究还是走了。

北蛮将士的呼噜声还回荡在客栈里，鬼雾散去，夜色如洗，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花沐雨又站了许久，心中空荡荡的，转过眼，猝不及防与站在楼下的老板娘对上了视线。

老板娘的脸掩在月光背面，倚着门框，手里捏着帕子，花沐雨在窗边看了多久，老板娘就在楼下看了花沐雨多久。

鬼狐之属，神魂不全，执念愈深。他们来到这里本就是误打误撞，花沐雨无意沾染，不由得在心中连连叹气。

就这样与老板娘对视了一会儿，见她都没什么动作，花沐雨略一点头，放下窗扇，默默回到床上，和衣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