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暮天记 第61章 鬼笑新娘哭

先前店里只有两桌人，花沐雨三人低声说话，鬼差也没怎么交谈，店里也称得上清净。

等到这群蛮兵光顾，店内顷刻间喧闹起来。花沐雨被刺耳的喧闹包围，只想赶紧吃完离开。

正烦躁不已，门外最后走进来几个蛮兵。

这几个蛮兵中间赶着一众婢女，婢女们扶着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年轻女孩。

这年轻的女孩头戴凤冠，衣服也是新嫁娘的样式。榴红的裙摆扫过门槛，进门后，姑娘略微从流苏下抬起眼睛朝店里看了一眼，与花沐雨的目光不期而遇。

花沐雨一愣，礼貌地笑了一下。那姑娘收回目光，飞快地低下头去不再多看。

这群蛮兵人多，语速快，声音大，调子又高，呼啦啦一群人，简直要将房顶掀起来，花沐雨和曾卧雪紧挨着坐，都听不清对方说话。

从蛮兵落座，到老板娘到后面去看菜，前后也不过片刻，为首的已经将桌子拍得快要散架，用带着口音的官话嚷道：“饭呢！我们要吃饭！”

“来了！”老板娘的声音从后间传来，一掀帘子，亲自捧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盘子走了出来，盘中盛着切好的大块卤肉。她身后跟着个伙计，端着另外两个大盘子，二人盘中俱是一样的食物。

“这是小店的招牌。”老板娘先去给领头的那一桌上菜，盘子还没放下，那一桌的人已经纷纷拿起筷子。也没人听她说什么，一圈人把筷子在口中嗦了一下，便伸入盘中去。

为了方便食用，盘中的卤肉本切成了约半寸的厚片。这已经是偏大了，蛮兵犹嫌不足，一筷子下去，直将四五片肉一齐夹起来。

筷子短，夹的东西又太多，一路七零八落，稀稀拉拉掉了半面桌子。

吃的还没到，他们的嘴早噘出去等着。先是将一筷子肉囫囵塞进嘴里，又伸手一捡，吸溜一声，掉在桌子上的肉便也被吸进鼓囊囊的嘴里，一起吧唧吧唧地嚼着。嘴里的东西还没嚼完，人已经又伸手去夹下一筷子，于是老板娘盘子刚放稳，盘里的肉就已经只剩一两片了。

一个蛮兵飞快将最后两片夹进嘴里，被领头的一筷子抽在眼睛上，不由得痛叫一声。

领头的打了人，把盘子抢到嘴边，呼噜呼噜将肉碎都卷干净，口中嚼着一团还没咽下去的东西，嘴角溢出细碎湿润的肉糜，就又一次催道：“酒！肉呢？还要！”

其他几桌情况也相似，老板娘无有不应，酒肉如流水一般从后厨端上桌子。

争抢间，酒坛咚的一声被争抢食物的蛮兵挤倒，坐在边上的人忙将嘴贴在桌面上，嗞溜嗞溜去吸洒在桌面上的酒液。

花沐雨被酒肉和蛮兵身上的气味熏得恶心，看着眼前没吃完的素面，她一口都不想多动，但又不想浪费，于是不敢多嚼，接连三两口强自咽下去，又赶紧用茶水压了压。

她犹记得刚刚鬼差所说的话，知晓这群蛮子身体里都是豺狼虎豹的魂魄，也没什么可分辨的。

囫囵吃完，发现南华捧着个杯子直愣愣地朝人家那边瞧个不停。花沐雨怕他这么看下去会生出事端，便开口打断道：“真的不吃点东西吗？”

听她说话，南华果然回过头来，不以为意地说：“我不用吃东西。”

他不再看了，花沐雨便没再搭话。很快，曾卧雪也将碗里的面吃净。

花沐雨问道：“吃好了？”

“吃好了。”曾卧雪用指节沾了沾唇角。

花沐雨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帏帽戴上，正要起身离开，被不远处的老板娘留意到了。

“天色暗了，林中路不好走，客官不妨在此暂住一晚吧。”老板娘一边来到三人桌前，一边幽幽劝道。

花沐雨闻言，下意识瞧了一眼门外的天色，却是一下子暗自心惊。

果真如老板娘所说，门外的天色昏暗得不同寻常——那不像是太阳落了山，倒像是太阳还在天上，却被什么东西层层吞没了一样，天地间都呈现一种浑浊的昏黄。

更叫人心惊的是，他们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若非老板娘提醒，竟没有一个人发觉外面的天色什么时候变得不对。

“什么时辰了？”花沐雨问曾卧雪。

她在心中暗自推演，今天的年日时辰都没有什么特殊，他们几人也没犯忌讳，怎会忽然惹得鬼雾夹道？

不等曾卧雪答话，老板娘先一步说道：“时间还早，可天色却不早了。人走人道，鬼走鬼道，我们这儿四通八达的，天色暗下来，走上哪条路，可不好说。你们艺高人胆大不怕也行，总之该劝的，我还是要劝到。”

枯叶在风涡里打着圈从门口刮过，花沐雨敛目：“那就辛苦老板娘，帮我们挑两个安宁些的房间住下吧。”

“好嘞。”老板娘应下，“客官，随小二去吧。”

弓着身的小二沉默地等在楼梯边，花沐雨带着曾卧雪和南华往那边走去。

路过蛮兵，她透过帽纱瞥了一眼——蛮兵大多已经吃得肚歪，正摊着手脚歪在椅子里，打嗝的打嗝，抠牙的抠牙。

一群人中，唯有那个新嫁娘打扮的姑娘花朵一般坐在一群侍女们中间，背脊挺直着，手也端正地搭在膝上。旁边的侍女和她说着什么，而她垂着头不言语，面前的碗筷干干净净，看起来是一点儿都没动过。

不知这姑娘要嫁的是何人。

花沐雨暗自叹了口气。看着她与周围人格格不入的样子，花沐雨下意识便觉得这婚姻恐怕不好。

然而一升起这个想法，花沐雨又连连厌弃自己的晦气。

本就是萍水相逢，她既然不知道前因后果，看这新娘子闷闷不乐，更应该希望她今后每日欢颜、幸福美满才好，怎么下意识便这样咒人家？

于是，找补似的，花沐雨又在心里想了许多遍希望这姑娘婚后万事顺遂之类的好念头，一边背过身随着小二上楼去了。

小二带他们去的房间是二楼东边的倒数第二三间屋子，南华和曾卧雪一个房间，花沐雨自己一个房间。

带完路，小二便走了。

进屋前，曾卧雪犹豫了一瞬，问花沐雨：“你自己一个人住可以吗？”

花沐雨一愣，没明白他在担心什么：“这有什么不可以的？”

“总觉得这里有点古怪。”曾卧雪道，“还没到天黑的时候，就已经这么暗了。而且这天色，着实有点吓人。你不是说这里是阴阳客栈，总该有些忌讳。”

“不用怕。”花沐雨宽慰道，又给他一一解释，“旋风有鬼。你看门外刮的风打着圈，天色又格外昏黄，那就是鬼雾夹道、鬼门洞开，生人不宜上路。虽说以你我之力，若要硬闯，鬼门也不算什么，但我们毕竟是来到人家的地界，总要尊重人家的规矩。所以我们在此投宿一晚，夜间你俩不管听到外面有什么动静都不要离开房间，等这层昏黄散去就好了。”

“鬼门开了？”曾卧雪听完拧起了眉头，下意识伸手拉住了她，“那这样你更不能独自一人了。”

花沐雨笑着打趣道：“我可是连幽冥都去过了，你还担心我怕鬼门开？”

曾卧雪欲要反驳，花沐雨拍拍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你不用怕。大家都住在隔壁，就算真有什么不对，也都能发现。”

如此，曾卧雪才总算忍下担忧，和南华回房去了。

房门吱呀一声合拢，再次回到了只有一个人的空间。

天色由昏黄到漆黑，花沐雨听着房间外远远传来那群人吃饭喧闹的声音、老板娘留他们住店的声音、他们分房间收拾入住的声音，直到夜深了，一切静谧下来，只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躺了太久还没有睡着，花沐雨索性起身推开客栈的窗子。窗外是格外浓黑的夜空，花沐雨并没有掌灯，而外面的天色甚至比室内还要暗上许多。

就这样在窗边站了一会儿，花沐雨不知思绪飘到了哪里，再回过神来，是察觉门外走廊上有断断续续的脚步声。

脚步声的主人似乎是有些踟蹰，花沐雨眉头一皱：是什么人鬼夜在外游荡？

轻轻放下窗子，花沐雨抬脚来到门边，轻轻将门打开一条缝儿，透过缝隙向外看。

这一看，她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站在门外走廊上的，正是此前和蛮兵在一起的那个姑娘。

此时她已经拆了叮当作响的钗环凤冠，乌黑的长发披散着，不知看到了什么，眼神呆呆的，面色惨白，双唇紧抿，提着裙摆的手也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鬼夜邪性，普通凡人断断承受不住。来不及多想，花沐雨飞快地打开房门，一把将她扯进房间，又飞快地将门关严落锁。

“你怎么乱跑出来了？”花沐雨回身，压低了声音问犹在愣神的姑娘，“你没觉得天色不对吗？你身边的人呢？”

被拽进了屋里，穿着喜服的姑娘木愣的眼珠干涩地一转，慢慢回过神来，一下子攥住了花沐雨的袖子。

“姐姐。”她急切地小声央求着，“姐姐救我。”

花沐雨以为她是冲撞了什么，被吓到了，于是放柔了语气，安慰道：“别怕，没事了。你先和我待在一起，等天亮就好了。”

那姑娘却用力地摇头，两只手都抓着她，眼中几乎沁出泪来：“不行姐姐，你得带我逃出去。”

花沐雨心头一跳，自从楼下第一眼见她时就隐隐有的预感得到了应验。

难不成她是被掳来的？花沐雨谨慎地措辞开口：“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那姑娘比花沐雨矮了许多，此时这样仰着头看她，更像是哀求。

她自述，语气中难掩凄苦：“姐姐，我是西蜀的绯纱公主。想必你也知道，自盛夏突然暴雪之后，北蛮草场全部枯死，牲畜冻死冻伤无数，他们便打起了西蜀的主意，接二连三从赫连山阙来犯。父皇无心抵抗，只将我送往北蛮，带着大批嫁妆媵妾，一心和亲避战。”

绯纱强忍啜泣：“姐姐，你也有眼得见，北蛮人各个粗鄙不堪、残暴异常……”

说到这里，她的语气一下子愈发软弱下来。她眼神哀切地看着花沐雨：“姐姐，我要是嫁到那种地方，我会死的，我真的会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