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弘掀开门帘时,草席铺的地铺还带着晨露的潮气。
陈二狗正蹲在灶膛前拨火,火星子噼啪炸在他鼻尖,他也不躲,只盯着锅里咕嘟冒泡的粟米粥——那是张猛天没亮就去伙房顺的半袋米,说是"给商量大事垫肚子"。
"大哥!"张猛从墙角直起身子,怀里还抱着卷草纸,正是那幅画着老鼠啃粮袋的冬衣图,"卢胖子的亲兵刚往东边去了,估摸着是去州城送什么东西。"他粗声粗气,手指头无意识地抠着草纸边缘,把"老鼠"的尾巴抠出个豁口。
陈二狗用木棍戳了戳霍弘的鞋尖,锅底的粥香混着他压低的声音:"我今早翻了左营的马厩,卢胖子的三匹西域马都挂着新鞍鞯,鞍袋里塞的不是草料——"他舔了舔嘴唇,"是成沓的绢帛,边角染着金漆,像州府的密信。"
霍弘蹲下来,用指节敲了敲灶膛。
火星子溅到他手背上,烫得他眯了眯眼——这疼意倒让他想起昨夜藏兵洞的账册,墨迹未干的数字在脑子里转:"左营欠发三个月军饷,卢方的私库能填五个这样的窟窿。"他摸出怀里半块冷硬的炊饼,那是李老卒总揣在怀里的信物,"得找老李头。
守城战那天,他是唯一没合眼的。"
张猛的喉结动了动:"可老李头的腿......"
"就因为他腿断了,才看得清。"霍弘把炊饼放回衣襟里,指尖隔着粗布蹭过那道月牙疤——那是去年守城时替张猛挡刀留下的,"走。"
李老卒的草屋在营区最西头,泥墙被雨水泡得发灰,门帘是用旧军毯缝的,风一吹就掀起个角,露出里面晃动的人影。
霍弘刚抬手要敲门,门里传来"咔嗒"一声,是竹椅腿刮过泥地的动静。
"是小霍子?"李老卒的声音带着痰音,却比往日清亮,"进来吧,门没闩。"
草屋里飘着艾草味,药罐在火塘里咕嘟响。
李老卒坐在铺着旧棉絮的床沿,左腿裹着渗血的布条,右手紧紧攥着半块炊饼——正是霍弘上月守城时塞给他的,饼边已经硬得能刮墙,却被他擦得干干净净,连芝麻都没掉一颗。
"您......"霍弘的喉咙突然发紧。
他记得那天马匪破城,他背着李老卒往藏兵洞跑,老人疼得咬他肩膀,血浸透了他的衣领,却始终没松口那半块救命的炊饼。
"坐。"李老卒拍了拍身边的破木箱,指节上的老茧蹭得木箱吱呀响,"我就知道你会来。"他抬起眼,浑浊的眼珠里烧着团火,"那天城墙上,卢胖子的亲卫队本该守南楼。
可马匪的云梯刚搭上城墙,他们的旗子就往西边挪——"他猛地咳嗽起来,瘦得只剩骨头的手捶着胸口,"我端着药罐往城头送,亲眼看见卢方的亲兵队长把半袋火药埋进土里!
说是'留着压箱底',可那是咱们最后半袋火药啊!"
霍弘的后槽牙咬得生疼。
系统在识海轻震,像有根针在扎他的灵台——不是经验提示,是愤怒在翻涌。
他想起昨夜藏兵洞的账册,卢方的私库里堆着成箱的火药,封条上还盖着"云州军器局"的朱印。
"还有军粮。"李老卒突然压低声音,往门口瞥了一眼,"上个月发的冬粮,我过秤时少了三百斤。
问卢胖子的文书,他说'被老鼠啃了'。
可前天夜里,我听见马厩有动静——"他攥着炊饼的手青筋暴起,"是卢方的亲兵往马车上搬粮袋,袋口还沾着红曲米,那是左营独一份的粮!"
霍弘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刀鞘。
刀鞘上的血渍已经干透,硬得硌手,却让他想起昨夜在卢方营帐外捡到的半枚金漆印鉴——和陈二狗说的州府密信边角,颜色分毫不差。
"小霍子。"李老卒突然抓住他的手腕,枯树皮似的手劲大得惊人,"那天你背我跑的时候,我看见卢方的马往南去了。
南边是江湖百门的地盘,他......"老人的声音突然哽住,"他是不是和马匪串通?"
系统在识海炸响,像块烧红的铁烙进脑海。
霍弘望着李老卒眼里的期待,突然想起前晚藏兵洞外那道月牙疤——那密探往南去的方向,正好是江湖百门的山门。
"您歇着。"霍弘抽出手,替老人掖了掖被角,"剩下的,我来查。"他转身时,李老卒突然塞给他个布包,硬邦邦的,"这是我藏在灶膛里的粮票,每张都记着卢胖子的私印。"
草屋的门帘被风掀起,晨光漏进来,照在李老卒攥着的半块炊饼上。
那饼在光里泛着暖黄,像块烧不化的琥珀。
回到营帐时,陈二狗正把李老卒给的粮票往瓦罐里塞,张猛蹲在他旁边,用炭笔在墙上画卢方的亲兵——圆滚滚的肚子,指甲上的丹蔻画得活灵活现。
"老李头说的,和咱们查的能对上。"霍弘扯下腰间的刀,往桌上一磕,刀鞘里滑出半本营册,"卢方私吞军资,勾结州府密探,可能还通马匪。"他指了指墙上张猛画的亲兵,"今夜去他帐里领罚......"
陈二狗眼睛一亮:"咱们带着粮票和营册,当场拆穿他!"
"不。"霍弘摸出李老卒给的布包,里面的粮票窸窣作响,"卢胖子要的是灭口。
可他不知道......"他勾了勾嘴角,眼尾的疤跟着翘起来,"咱们给他准备了份大礼。"
张猛挠了挠头,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团黑乎乎的东西:"我今早去伙房,顺了半块引火的油松脂。"
陈二狗一拍大腿:"加上我塞在他帐里的马草,再点上张猛画的'老鼠啃粮图'——"他压低声音,"卢胖子的帐子,今夜该漏点火星子了。"
霍弘望着桌上的粮票、营册,还有那团油松脂。
系统在识海轻鸣,像战鼓在催征。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刀刃贴着皮肤的凉,混着心里烧起来的火——今夜,该让某些人,睡不着觉了。
营帐里的油灯结了灯花,"啪"地炸开个橘红的星子。
霍弘蹲在草席上,把李老卒给的粮票一张张摊开,火光照得绢帛上的私印泛着冷光——那是卢方独有的"方"字押,每个印角都缺了道小口,像被老鼠啃过似的。
"大哥,你看这个。"陈二狗突然把半本营册拍在他膝头,指尖戳着某行墨迹,"上个月左营领了十车火药,可藏兵洞的账册只记了七车。"他的指甲缝里沾着墨渍,是翻了半宿旧册子蹭上的,"剩下三车......"
"在卢胖子的私库里。"霍弘摸出昨夜从马厩鞍袋里摸来的金漆绢帛,边角的云纹和州府密信如出一辙,"李老卒说他埋火药,其实是藏起来卖给马匪。"他的拇指碾过绢帛上的折痕,想起前日在城墙上,马匪的箭簇裹着油布——那油布的纹路,和卢方私库里的火药封条一模一样。
张猛突然"嘿"了一声,炭笔在草纸上划出道粗线:"你们瞧!"他画的是卢方亲兵队长的"穿云枪",枪杆中段磨得发亮,"我今早蹲在演武场看他练枪,枪头连个豁口都没有。"他粗手指戳着画里的枪尖,"上回守城战,马匪的云梯是铁铸的,真往上捅的话,枪头早该卷刃了。"
霍弘的后颈突然绷紧。
系统在识海轻颤,像有根细针在挑他的记忆——守城那天,他替张猛挡刀时,亲眼看见南楼方向的箭雨稀稀拉拉,哪像有亲卫驻守的样子?"李老卒说他们挪旗子,原来根本没上城墙。"他捏着张猛的草纸,指腹蹭过枪杆的磨损处,"这枪杆磨的是臂弯的位置,是平日扎枪靶子练的。"
陈二狗猛地一拍大腿,惊得油灯晃了晃:"这么说,卢胖子的亲兵根本没参战!"他的眼睛亮得像淬了火的刀,"上个月他说亲卫战死五个,领了五份抚恤银——"他抓起营册翻到末页,"可演武场的点名册上,那五个人今早还在喂马!"
营帐里的风突然冷了。
霍弘望着墙上张猛新画的"亲卫战时装束图",铠甲的肩甲擦得锃亮,连道刮痕都没有——真正在城墙上滚过的甲胄,肩甲早该磨得发白。
他摸了摸腰间的刀,刀鞘上的血渍还硬着,像块烧红的铁贴着皮肤:"今夜庆功宴,卢胖子要给'守城有功'的亲卫发赏。"他勾了勾嘴角,眼尾的疤跟着翘起来,"咱们给他换份赏。"
"我去把营册里的假战死名单抄三份。"陈二狗已经开始往怀里塞绢帛,袖口蹭得油灯芯直晃,"再去州府驿站,把金漆密信的事儿捅给巡按大人的随从——那家伙昨儿还在酒肆骂卢胖子扣他马料。"
"我把亲卫的枪和甲胄都画下来。"张猛把草纸卷成筒,往腰带里一插,炭灰簌簌落在他磨破的裤腿上,"再去马厩瞅瞅,卢胖子的西域马要是驮过粮袋,马蹄铁缝里该沾着红曲米。"他突然挠了挠头,"就是老李头说的那种,左营独一份的红曲米。"
霍弘站起身,把粮票和营册收进瓦罐,又往罐底塞了把油松脂——要是卢胖子派人来搜,烧起来比救火还快。
他望着两个兄弟,陈二狗的破褂子还沾着灶灰,张猛的布靴裂了道口子,却都挺得像杆标枪。
系统在识海轻鸣,像战鼓在催征,又像有什么东西在往他灵台里钻——是李老卒攥着炊饼的手,是城墙上没响的火药,是马厩里偷运的粮袋。
"记着。"他拍了拍陈二狗的肩,又拍了拍张猛的背,"咱们要的不是卢胖子的脑袋,是让所有人都看见——"他指了指瓦罐,"谁吃了兵的粮,谁卖了城的防,谁的刀,该捅进谁的肚子。"
陈二狗当先掀开门帘,冷风灌进来,把张猛的草纸吹得哗哗响。
霍弘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转身摸出怀里半块炊饼。
饼边硬得硌手,却在他掌心焐出了温度。
系统突然在识海炸开道金光,像有本书页"唰"地翻到新章——藏锋录的界面浮现在他脑海,上面多了行小字:"穿云枪(残):可解析枪杆磨损轨迹,还原持枪手型。"
他望着窗外渐起的月光,把炊饼重新揣进衣襟。
刀鞘上的血渍贴着皮肤,凉丝丝的,却压不住心里烧起来的火。
今夜庆功宴的酒,该是苦的还是辣的?
卢胖子的丹蔻指甲,还能在小校脸上摸几天?
霍弘摸了摸腰间的刀,刀刃贴着掌纹的凉,混着系统传来的热。
他想起李老卒说的,那半块炊饼像块琥珀。
或许等真相大白那天,他要把所有证据都封进琥珀里,让后人看看——有些光,就算被埋在泥里,也烧不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