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此幅场景,乔司礼的心莫名其妙的就像被堵住了一般,他不由得加快脚步,急匆匆跑到老太太身边将她搀扶住:“婆婆,怎么了?”
老太太不停抽噎,她像是没有听到乔司礼的话一般,自顾自的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抚上乔司礼的脸,嘴里还不停的喃喃着那两个字。
虽是第一次见面,乔司礼却也并不觉得陌生,反而觉得眼前的老太太有一种特别的亲切感,不由得,他弯了弯腰,低了低头。
但就在即将接触到他脸的一瞬间,老太太突然就收回了手:“不...你不是他...他眼下没有痣的,你不是常理...不是常理......”
她的话让乔司礼像个丈二和尚完全摸不着头脑:“婆婆?”
在他说话的时间,先前出来将疯婆子赶跑的老头折返了回来。
看见乔司礼时他也愣了愣,可不过一瞬间,他就回过了神将老太太从乔司礼怀中接了过来。
“不好意思!小伙子。”
“没事。”
说着,老头扶着老太太转身回了屋子:“小伙子,进来坐坐。”
也是莫名其妙的,乔司礼一点都不害怕,眼前的屋子甚至让他有种久别重逢的熟悉感,没有考虑一分钟,乔司礼跟着他们走进了屋。
一进屋,扑面而来的卤香味瞬间涌进乔司礼鼻腔。
“小伙子先坐,我带老婆子去洗把脸。”
老头伸手指了指最靠窗的长桌,随后扶着老太太转身走进了最左边的隔间。
乔司礼一瘸一拐走到窗边坐下以后,不自禁开始打量起这间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屋子。
屋子的地板和外边一样,铺设的是也是青石板,不过这些青石板非常干净。
屋里除了在窗户边摆放了一张长桌,还在中间放了两张短桌,进门右手边的地方则放了一个有些老旧的木制售货架。
在刚才他们进去的那个房间外还放着一个取餐台,而在所有的桌子上都放了几盆花草。
可在如此干净的屋子里,那个老旧的木制售货架上却布满了灰尘。
将房间打探完后,乔司礼回身看向窗户外。
窗外的树被风吹得吱呀吱呀的响,不时飞过的鸟就停于此。
许是树上的虫掉在了地上,鸟儿总是跃着翅膀在沙石路上翻找,顺着砂石路望去,尽头就是一望无尽的蓝色大海。
乔司礼这才发现,原来那条坡路的左边就是早上他们嬉乐的海滩。
“咚”的一声,一杯水放到了他面前。
“来旅游?”
老头将水放下后,顺势坐到他身边。
乔司礼点点头后端起了水杯。
老人笑了笑,脸上充满善意:“我替那个疯癫的老婆子向你道歉。”
乔司礼喝一口水,将杯子放下,用双手紧紧握住:“没事,又没发生什么。”
“你一个人来的?”
“和几个朋友。”
听见他的回答,老人站起身来转过身子面对窗户伸手就取下插销,他费力的推开了窗户。
“我们这个地方有个传说。在晚些时候,夕阳将落未落时,你在沙海海滩上捡七个贝壳。趁着第二天太阳升起一半时许个愿,把3个贝壳扔进海里,剩下四个带回家里,把它们丢进家那边的小河,愿望会实现的。”
迎面而来的风吹乱了乔司礼的的头发:“好,我会试试。”
“自从她儿子三十年前去世以后,只要是看见年龄相仿的小孩,她的疯病都会发作。”
“去世?”
老头没回答,自顾自的又坐下来面对着窗户,看着远处平静的海面,情绪却变得有些惆怅。
“小伙子,你叫什么?”
“乔司礼。”
“道理的理?“
“赠礼的礼。”
”他的名字也有个理,不过是道理的理。”
乔司礼心中顿生疑惑,不过他并不是好事之人,并不想刨根问底。
他只是微笑着点点头,端起水杯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三十年前,常理是我们县里重点的一个三迁学子。
他成绩很好,又很懂事。
那时为了糊口,我和老太婆就开了这家卤味店。
我们都不识字,小理就自己找了个木板给我们刻了一块招牌,这店里的装潢也是他帮忙一起弄的。”
说着,老头叹息一声,站起身来将窗户关上了:“风有些大。”
乔司礼没有搭话,只是微低着头,一手握着杯子,一手用食指指腹来回抚拭杯沿。
窗户关上后,老头就搬过放置一旁的花盆,拿起放在桌上的抹布开始擦拭盆栽里垂出的叶子。
“他每次回来路过我们这里时都一定会吃碗卤面。
要是遇到店里很忙,他就会甩下包来帮忙,从不计较回报。
他最喜欢的一件事就是在忙完后坐在这里教我们认字读书。
许是关系太好,他什么都和我们说,就算是一件微不足道的事,他也会乐滋滋的给我们说。
那时我们算是现在年轻人口中说的忘年交。
但其实我和老伴早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孩子。
小理很优秀,但一点也不傲气。
要是村上谁家需要帮忙,只要知会一声,他一定是第一个到场的人。
通边寨邻,谁见他不夸他啊!
可他太苦了,真的太苦了....”
讲到这儿,老头手上的动作一下就顿住了,声音也开始变得颤抖起来。
“母亲是毒鬼,父亲是赌鬼!
一个家庭就靠着小理的奖学金和他兼职的散钱过活。
日子过得苦,但他脸上总是带着笑。
我问他为什么那么爱笑,他总是云淡风轻的说一句:“要是不笑就该买糖了。”
要是不笑就该买糖了,可他连糖都买不起!
后来,我和老太婆一商量,立马就在店里钻了个柜子摆上一些小零食。
但柜子上的糖,他从来都没碰过。
他太成熟了,成熟得根本就不像是个孩子。
可就算他如此懂事,老天爷也还是不愿意让他好过一些。
硬是在他三迁那年让所有人把他给活活逼死!!!”
老头虽双手紧握攥紧帕子,但巨大的愤怒冲上头让他一下就将身边的花盆摔在地上。
望着花盆的残骸,乔司礼一个跃身就跑到他的身边安慰:“爷爷,没事吧?”
老头子自嘲一笑,苍凉的说了一声:“见笑了。”
乔司礼非常担忧,他不断轻轻拍着他的背:“不说了,太激动对身体不好。”
老头子突然开始抽泣起来,他泪眼朦胧的抬头望向乔司礼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背:“老骨头一把,该不好的都不好了。”
在看见那张苍老的脸上不断滑落泪珠,乔司礼有些心疼的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巾递给他:“那年发生了什么?”
老头接过纸巾,满眼泪的向他道了句谢。
“在这与世隔绝的小山村,又是在那个年代,谁会允许两个男孩在一起呢?
那年小理刚刚升入三迁,有一天,他带着一个男孩去了他们那儿。
那个男孩是当时负责我们村木材生意宁老板家儿子。
以往都是宁老板亲自来收材,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换成了他儿子。
一般我们都开玩笑叫他宁小老板。
他们俩年纪相仿,很谈得来。
但宁小老板早早的就辍了学回家继承木材厂。
只要他来,小理是一定会带他来我这儿吃碗面的。
宁小老板不吃香菜,但老太婆记性差,总记成他喜欢吃香菜就会给他多放一些,他们也都不会说什么。
那时小理总会细心的将他碗里的香菜挑到自己碗里。
吃完面,他们往往会多留一会儿。
就坐在这儿看海聊天,时不时的打闹嬉戏,也是那时我才看见小理有了属于他那个年龄本该有的样子。
那段时间是这么久以来小理发自内心最开心的一段时间。
因为做生意的缘故,宁小老板总是全国各地到处跑,所以他们很长时间才能见上一面。
他总是寄很多东西给小理,大多都是我们看不懂的书,小理不敢把它们带回去,所以一般都放在店里,有空就会过来瞧瞧。
我以为他们只是关系好。
谁知道那天小理趁着放假,带着宁小老板偷偷跑进了进去。
也不知道怎么就那么巧,他们打闹时没人看见,在画画时没人看见,但就恰巧在楼梯间拥抱时,被前去取资料的主任看见了。
当时这件事被主任添油加醋的捅到了小理父母那里。
明明是一个简单的拥抱,在他口中炒了一遍过后就变成了接吻!!
在他父母怒气冲冲回家后,牌桌上的牌友立马就将事情传遍了整个村子。
一传十,十传百。
很快,宁老板夫妻也知道了此事,当天夜里他们就开车跑到了村里。
恰好那天村里断了电,但一般情况下,在那个时间点里村里的人早应该睡了。
但那天,原本应该沉寂的村子星火燎燎,火光冲天。
全村的人都举着火把堵在宁小老板租住的房屋门口。
那晚不论男女老少,叫骂都是没有错的!
他们叫嚣着要让宁小老板浸猪笼,我和老太婆拼了命的挡着!!
后来,宁老板散尽重金给村上每人一笔封口费,随后带着妻儿连夜跑出村。
他们倒是走得干净!
就可怜了小理,被父母打成重伤扔在堂屋,还被好事的亲戚当成怪物一样参观,村民们全都堵在家门口骂他,各种难听的都骂尽了,找不到话骂就吐唾沫!
那一刻,他们成为了至高无上的神,而小理就是被神审判的怪物。
他们全然记不得他的好,脑里就只有他的“与众不同”!
我和老太婆不止一次想要把他带出来,但他的父母却开口问我要天价,面对他遭受的苦痛,我们毫无办法....”
老头说到这儿,先前进屋的老婆婆却颤颤巍巍的从屋里端出一碗热气腾腾的面。
乔司礼看见后立马就打算起身去接,但老头却伸手按住了他的肩。
等婆婆将面端来放到他面前时,面上覆满的香菜却让他皱了皱眉。
老头起身走到婆婆身边将她搀扶到自己的位置上,等她坐下后就走到角落拿着扫帚将摔碎的花盆打扫干净。
婆婆满脸笑意的从兜里掏出一双一次性筷子递给乔司礼,随即满眼期待的说了一句:“吃吧,卤面配香菜最好吃。”
乔司礼双手接过筷子,礼貌说了一句:“谢谢。”
“成为习惯了,她现在煮面习惯放很多香菜,要是你不喜欢我就去替你换一碗。”
说着,老头就转身准备离开。
乔司礼立马喊住了他:“我试试。这个故事还能继续往下讲吗?”
“等我把她送进去歇歇。”
说完,老头就哄着婆婆走向了二楼。
望着他们步履蹒跚的背影,乔司礼心中莫名的浮现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他回过身低头看着那碗卤汤面,但眼前覆满香菜的碗让乔司礼愣了神,了了雾气模糊了他的眼。
“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老头的声音响起,成功唤回了乔司礼的思绪。
他将筷子从塑料袋里取出,“啪”的一声掰开后撩开了最上面的香菜。
霎时间,大量热气从中涌出,慢慢的,弥散的雾气飘向空中覆上了窗,窗外的路和树开始变得模糊。
老头再次坐回了之前的位置,他伸手在布满雾气的窗户上擦了擦。
“那段时间,他的父母也打算带他去搬去别的地方,但周围几个村子都听说了这件事,所有人都把他们当做瘟神一样,不愿意让他们踩上自己村的路。
通往外面的路就那么几条,整日派人守着,他们也出不去。
小理也就没出过门,更没来过店里。
后来有一天邮差又送了封信过来,我原以为是那个亲戚捎给我的,但仔细一看才发现寄信人是宁小老板。
我悄悄跑到小理家将信送给他,那时我才看见他脸上恢复了以往的笑。
信看完以后小理就求着让我帮忙带他出去一趟。
我答应了。
在看见他身上还穿着那天的短袖时,我把身上的衬衫外套脱给了他。
他换衣服时,那遍布全身的伤真的扎疼了我的眼,新的旧的重合在一起,身上完全没有一块好的。
悄悄带他跑出来过后我跟着他去了一个地方。
那个地方在延县最北边的山上,我们走了一夜,好不容易走到那里。
虽然走了一夜,但小理就像个没事人一样,他神采奕奕的和我说:“阿虎哥,宁衍说今天要从家里出来带我离开这儿!!”
听见他说要离开,我自然是高兴的,于是我悄悄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放进了他的口袋里。
但他口中所说的宁小老板的家着实不像是个家,更像是个病院,精神病院!
我们绕开人爬了上去,又围着病院绕了一圈,好不容易在最左边的围墙那儿找了个狗洞。
小理二话不说就爬了进去,我不可能把他一个人扔在那儿,就跟在他后边爬了进去。
那时候我算是比较开明的一类,就觉得他们俩只要好好在一起,那就不算是什么坏事,所以就竭尽全力的去帮他们。
可我万万想不到这个决定让我后悔至今!!!
我和小理爬进去以后又从厕所翻进病院,在一楼找了半天以后又从同样的位置翻上了二楼。
果不其然!
我们在二楼最末尾的病房找到了宁小老板。
那时他正在接受治疗,而我见到了一个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画面!
宁小老板被绑在电椅上,他面前就放着小理的照片,医护人员就在旁边不停的问:“喜不喜欢?”
宁小老板每次的回答都是喜欢,可次次回答换来的却是加大电量!
我就看着他的筋啊!一根一根的暴起,就像下一秒就会从脖子那里爆出来一样!
那个手指甲啊!全部都被他抓东西抓得翻转了个面!
那些畜生为了避免他咬到舌头就在他嘴里塞了一根肮脏的木棍!
小理当时就在窗户外边看,为了避免自己哭出声,他狠狠的用牙咬着手,就算手被咬出血来都不放。
他几次都想直接冲进去,但他们人多势众,为了安全我也只能在旁边拦着。
但那些都不是最恐怖的!让人生畏的是他父母!两个人就站在旁边看着宁小老板受刑!!!
我实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母!?
我们一直躲在窗外等治疗结束。
等宁小老板被送进病房里,我和小理围着天台偷偷跑到了他房间的窗户边上。
待他的父母和医生出去以后,小理才敢露头。
宁小老板看见我们先是非常激动欣喜,而后是止不住的吐。
他吐得很惨,感觉苦胆水都被吐出来了。
他们两个就趴在窗户上深情的看着彼此。
但不晓得为什么,那一刻,我脑海中突然就闪出了苦命鸳鸯这个词。
我不知道上辈子他们是做了什么才导致这辈子遇到这么多苦难。
宁小老板的眼泪止不住的淌,小理越看越心疼,于是在示意宁小老板靠边以后,伸手就将玻璃捶了个稀碎。
他的手上全是玻璃渣,那血啊!就一滴一滴的滴落在地!
他迫不及待的从窗户跳进病房。
我就看着他们俩人紧紧相拥,那架势恨不得要把彼此揉进身体里!
他们俩紧紧的拥抱在一起,看得我的心五味杂陈。
宁小老板不停哀求让小理带他离开这个地方,俩人哭得眼泪鼻涕横流。
看见他们遭这么些罪,我真的非常心疼。
我恨不得立马就让他们俩离开这该死的鬼地方。
那时候宁小老板虚脱得根本走不了路,我和小理只能架着他。
我先从窗户爬了出去,再后是小理。
最后我们俩就在窗户口想把他拽出来,但人都出来了一半,他的母亲却回来了。
看见他母亲的一瞬间,我和小理立马加快了手上的动作,但他母亲马上就跑过来死死的拽住宁小老板,在他母亲的喊声中,又从门外冲进几个人来。
我们使尽了全身力气也没能把他拽出来......
他们俩人的手紧紧拉在一起,谁也没有放开对方。
可在看见宁小老板的手被玻璃划出道道伤口以后,小理不舍的慢慢的松开了手。
宁小老板痛哭流涕求小理不要放弃,求小理把他带走。
但看见他手臂上越来越多的伤痕,小理还是忍着心痛放开了手。
宁小老板最终被拉进了病房......
一瞬间,几个保安跑出了病房,剩下几个则狠狠的将宁小老板压在床上。
他不停的喊着小理的名字,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可小理在窗户外边也痛不欲生啊!
那个场面就是生离死别!!
那时丁母也噗通一声跪在地上,苦苦哀求小理放过他儿子。
小理也是心软,看见自己喜欢的人为了自己遭受这么多罪,又看见他母亲都跪下来求他离开,思虑再三后,他大声的冲他喊了一句:“不见了!好好活着!”
小理拉着我头也不回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临近开学时宁小老板又寄来了一封信....
只是这封信却是一封讣告。
后来我才知道,在那天我们离开以后,那些玻璃碎片并没有被清理干净....宁小老板用它们结束了自己的一生。
后来...在开课那天,小理用同样的方式在那个楼梯间里了结。
我和老太婆去接他的时候天上下着瓢泼大雨,海水不断翻滚,就像是被煮沸了一样。
接他回来以后,我替他擦洗了身子,他的身上就没有一块好地方。
他的手啊!全是厚厚的茧,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是一个年轻人的手。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的衬衫,老太婆重新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替他穿上。
他就静静的躺在堂屋里,安静得像是一个娃娃。
我们给他烧了些纸,烧了房,什么东西都给他烧了。
我想,这样他在下边一定不会再受苦了,他一定会跟着宁小老板好好的生活....
再后来,殡仪馆的人来接他,我和老太婆也跟着去了。
高高大大的一个人进了那个火炉子,再出来就变成了一捧灰!小小一堆,风一吹就散了。
他拼命的活,好不容易在这贫瘠的地方遇见一个能让他实打实开心点的人,却落得这么个下场......
你说,明明是道理的理,但遇见的事却没有一件是有道理的!”
讲到这儿,老头再度哽咽:“在那场死别中,所有人都是手握利剑的元凶,包括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