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心绪不宁的思考,最终被理性强行压下。我给自己立下规矩:同他保持专业距离,仅提供必要的医疗建议和生活便利。
然而,规矩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闻讯生活的不便始终被我看在眼里。清晨,我看着他摸索着墙壁去卫生间,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用餐时,筷子总是不听使唤地错过碗碟;就连想倒杯水,都要先用手一寸寸丈量桌面的范围。每一次,他都固执地拒绝我的搀扶,可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手指,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无措。
我看着他再次碰倒水杯,水流在桌面上漫延,他僵在原地,紧抿着唇,手指无措地蜷缩。那一刻,理性计算出的“麻烦”被一种更原始的情绪覆盖——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在黑暗里独自挣扎。
“你这样太不安全了。”我拿起抹布,声音尽量平静,“在我家暂住一阵吧。我这里离医院和康复中心都不远,我也能顺便帮你看看眼睛恢复情况。” 我尽量说得随意,像提一件平常事。
他身体微微一僵,脸上写满了抗拒与窘迫。“沈医生,这太……”
“就当合租。”我打断他,搬出预先想好的、最具现实说服力的理由,“房间空着也是空着,你按市场价分摊一部分房租和水电,我们两不相欠。”
我甚至在内心真的盘算起一个远低于市场价的租金数额,试图用这种“交易”的外衣,来包裹我这份已然越界的关心。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会再次固执地拒绝。最终,他极轻地点了一下头,耳根泛红,低声道:“……谢谢沈医生,房租我会按时付的。”
于是,我和我的病人,成了室友。
这种感觉还蛮新奇的。每天清晨出门前,我会让他在客厅窗边站一会儿。
“恢复得不错,”我借着晨光检查他的左眼眼窝,指尖动作尽量保持着专业而轻柔,“炎症完全消退了,形态保持得很好。”
他顺从地仰起脸,阳光勾勒出他清俊的侧脸轮廓,也清晰地照出右眼那片青白色的厚翳和无法控制的细微震颤。
"今天天气很好。"他突然说。
我一怔:"你怎么知道?"
"阳光照在脸上,很暖和。"他轻声解释,"而且,能闻到一点窗外飘来的桂花香。"
我这才注意到,秋风确实送来了若有若无的甜香。作为一个视力正常的人,我竟从未留意过这些细微的感知。
生活细节的磨合无处不在。我渐渐习惯将水杯和常用物品放在固定的、触手可及的位置;在尖锐的桌角贴上了防撞条;为他准备饭菜时,会有意将菜和饭分开摆放,方便他定位。
考虑到闻讯恢复情况很不错,于是我找了个合适的时机,在晚饭后问他:"闻讯,考虑好什么时候做义眼台植入手术了吗?"
他的反应出乎我的意料。他摇了摇头,伸出左手,指尖轻柔又缓慢地抚摸那枚光洁的临时义眼片。
“沈医生,”他语气平静,“这个手术,只是为了看起来……更正常一点,对吗?”
我本能地想列举手术的医学必要性:维持眼窝形态,防止塌陷,减少并发症……但话到嘴边,我发现这些理由的核心,最终都指向了外观上的“正常”。我顿了顿,选择坦诚:“嗯,主要是为了外观和长期的眼眶健康。说到底,是和相貌有关。”
他苦笑着摇头,他嘴角扯出一丝苦涩的弧度:“算了。我是孤儿,‘独眼龙’当了这么多年,也习惯了。现在不过是……从一只眼,变成两只眼都看不见而已。”
“孤儿"这样尖锐的字眼刺的我的心猛地一痛,但这不是此刻的重点,得先劝他手术的事。
“可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我试图劝说他,"两只眼睛都看不见,如果眼窝再塌陷,对你的面部轮廓影响会更大。而且永久性的义眼台会更舒适,护理起来也方便很多。"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抬起头,那双残缺的眼睛准确地"望"向我:"沈医生,您觉得,我现在这个样子,还需要在乎外表吗?"
这句话问得我心头一紧。我看着他,那双曾经应该很明亮的眼睛如今一个被白翳覆盖,一个只剩下空壳。若是没有这些伤痕,他本该是个面容极其清俊的年轻人。
"在乎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我斟酌着用词,"而是你自己怎么看待自己。保持良好的外表,也是一种对自己的尊重。"
他不再说话,但紧绷的嘴角显示他并没有被说服。
转折发生在一个周末的傍晚,我推掉了科室的聚餐,特意早点回家。他正坐在阳台上,面对着夕阳的方向,似乎在感受最后的余温。
我注意到他的手上有一小片新鲜的红痕。
“怎么回事?”我拉过他的手。
“没事,倒水时烫了一下,习惯了。”他面无表情,语气淡然。
我看着那处红痕,又想起他日常的种种磕碰,一股无名火混着心疼涌了上来。“这些事你可以叫我!”
“总不能一辈子靠别人。”他抽回手,执拗地偏过头。
这句话让我更加坚定了劝他做手术的决心。既然他如此在意独立,那么任何能提升他生活质量的机会都不该放弃。
我搬了把椅子坐在他身边。
"闻讯,我们再谈谈手术的事吧。"我开门见山。
他微微侧头,没有说话,但也没有表现出抗拒。
"我做眼科医生这么多年,见过很多像你一样的患者。他们中的很多人,在植入义眼台后,生活状态都有了很大的改善。"我的声音放得很轻,"这不只是美观的问题。合适的义眼台能更好地支撑眼睑,减少分泌物,让你在日常护理上节省很多精力。而且..."
我停顿了一下,决定换个角度:"你以后总要继续工作的,不是吗?一个律师,在法庭上需要面对很多人。我不是说外表决定一切,但一个更自然的外观,至少能让你在重新站上法庭时,少受一些不必要的关注。"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一动。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手术费用的问题,我可以帮你申请医院的救助基金。手术过程并不复杂,恢复期也比你现在经历的要短得多。"我继续说着,"最重要的是,这是为了让你以后的生活更方便,更从容。"
夕阳的余晖渐渐消失在天际,夜色开始弥漫。我们就这样静静坐着,直到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
良久,他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沈医生,"他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您为什么...要为我做这么多?"
这个问题让我一时语塞。为什么?因为我是一名医生?因为我看不得一个年轻人就这样放弃自己?还是因为...那些我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因为,"我斟酌着词句,"我觉得你值得拥有更好的生活。不只是活着,而是真正地、有尊严地生活。"
他低下头,双手紧紧交握在一起。又过了很久,他终于抬起头,那只浑浊的右眼在夜色中似乎也泛起了微光。
"好。"他轻声说,却异常坚定,"我做这个手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