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半个月在门诊、手术和论文的缝隙中悄然流逝。闻讯没有如我预想的那样发来消息询问复查或手术事宜。我曾几次在深夜写完病历时想起他,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悬停片刻,最终还是被新的会诊通知或急诊电话打断。我想,或许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下一次联系,大概就是他来预约二期义眼台植入手术的时候了。
直到这天深夜。
尖锐的微信语音通话铃声撕裂了寂静,将我从睡梦中猛地拽出。我摸索着抓过手机,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我瞬间清醒过来——闻讯。
“喂?”我接起电话,声音还带着睡意。
“沈医生……” 电话那头的声音脆弱、沙哑,带着无法掩饰的惊恐与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的睡意霎时烟消云散,猛地坐起身:“闻讯?你怎么了?”
“对不起……沈医生……这么晚了还要打扰您……”他断断续续地说着,呼吸急促而不规律,“但我……我只能联系到您了……”
背景音里传来一些细微的、像是物体散落一地的杂乱声响。
“没事,没关系,告诉我发生什么了?”我尽量让声音保持镇定,一边掀开被子下床。
“我……我撞到柜子,摔倒了……”他的声音因疼痛和恐惧而颤抖,“盲杖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我刚搬完东西,屋里也乱七八糟的……我……我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儿……胳膊,我的胳膊也好痛……”
他语无伦次,但关键信息已经足够清晰:他在陌生的环境里摔倒,失去了导向工具,并且可能受伤了。
恐慌对于一位刚刚失明、独居的人来说,是足以吞噬一切的洪水猛兽。此刻任何言语的安慰都显得苍白。
“别慌,告诉我你的地址,我这就过去。”我的声音斩钉截铁。
他费力地报出一个小区名和楼栋号,声音微弱。我重复了一遍确认无误。
“待在原地别动,尽量别乱动受伤的胳膊,我马上到。”
挂断电话,我以最快的速度套上衣服,抓起车钥匙和家里的医疗包。深夜的上海街道空旷,路灯拉长了斑驳的光影。我握紧方向盘,油门不由得踩深了些,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他独自一人倒在黑暗冰冷的地板上,无助摸索的画面。那覆盖着青白色厚翳、无助震颤的右眼,和那枚光洁却空洞的临时义眼片,交替在我眼前闪现。
车辆疾驰,朝着那个被黑暗和恐慌笼罩的地址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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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的高架桥空旷得有些不真实,路灯的光带在挡风玻璃前飞速流淌。我紧握着方向盘,脑海中不断设想着他此刻可能面临的状况——胳膊受伤,可能是挫伤,甚至骨折;在陌生环境里失去空间感带来的恐慌,可能比身体上的疼痛更具摧毁性。
按照他之前模糊的描述和导航的指引,我找到了那个位于老式小区里的楼栋。楼道里灯光昏暗,我快步爬上三楼,在302室门前停下。门紧闭着,里面听不到任何动静。
我敲了敲门,尽量让声音显得平稳:“闻讯?是我,沈医生。”
门内传来一阵窸窣声,接着是轻微的、像是身体摩擦地面的响动。过了好一会儿,门锁“咔哒”一声,缓缓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侧身坐在地上,背靠着门框,显然是摸索着过来开的门。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漆黑。借着楼道里昏黄的光线,我能看到他脸色苍白,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几缕黑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他的左臂不自然地蜷缩在身前,右手则无力地垂在地上。
“沈医生……”他抬起头,声音虚弱,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如释重负的颤抖。那只覆盖着厚翳的右眼在黑暗中茫然地转动着,左眼上那枚临时义眼片,在微弱光线下反射着一点冷硬的光泽,衬得他整张脸愈发没有生气。
“我来了。”我蹲下身,目光迅速扫过他的左臂,没有明显的开放性伤口,但前臂有些肿胀,他下意识护着的姿势提示着疼痛点。“别怕,我先看看你的胳膊。”
我小心地扶着他,让他靠坐在玄关的墙壁上。我的手指刚触碰到他肿胀的左前臂,他就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身体猛地一僵。
“这里很痛,对吗?”我轻声问,手下动作放得极轻,进行着初步的触诊。骨骼的连续性似乎还好,但局部压痛非常明显,肌卫紧张,很可能是有明显的软组织挫伤,甚至不排除轻微的骨裂。
“嗯……”他咬着牙点头,冷汗顺着鬓角滑落。
初步判断没有危及生命的重伤,我稍稍松了口气,这才有空环顾四周。借着手机手电筒的光束,我看到客厅里确实如他所说,一片狼藉。几个打包纸箱散乱地堆放着,有的打开了,里面的物品散落出来,一个矮柜斜倒在地上,显然是他刚才撞到并绊倒的“元凶”。那根白色的盲杖,正可怜地躺在角落的杂物堆里。
“应该是严重的挫伤,骨头大概率没事,但必须去医院拍个片子确认一下。”我向他说明情况,然后扶着他未受伤的右臂,“来,慢慢起来,我们先离开这里。能走吗?”
他借着我手臂的力量,尝试站起来,但左臂的剧痛和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带来的麻木让他趔趄了一下。我赶紧稳住他,让他大部分重量靠在我身上。他的身体微微发抖,不知道是因为疼痛、寒冷,还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我几乎是半扶半抱地将他带离了这个混乱、黑暗的房间。锁上门的那一刻,他深深地、无声地吸了一口气,仿佛刚刚逃离了一个令人窒息的牢笼。
将他安顿在副驾驶座上,系好安全带,他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车内灯光下,他眼部的细节更加清晰:长期发炎导致的睫毛稀疏,右眼那持续细微震颤的眼皮,以及左眼眼睑缝合处尚未完全褪去的淡红色疤痕。这一切都无声地诉说着他承受的磨难。
“我先带你去我们医院急诊,处理一下手臂,检查有没有其他问题。”我发动车子,平稳地驶出小区。
他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极低的声音,仿佛自言自语般说:“……刚才……我以为我要死在那里了……”
他的话像一根细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我握紧方向盘,看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路。
“不会的,”我的声音在静谧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联系我了,我就在。”
车子汇入深夜依旧零星有车流淌的街道,向着医院的方向驶去。我知道,今晚需要处理的,不仅仅是他手臂上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