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意渐浓,日头毒得像要把地面烤出烟来。河边的柳树垂着蔫哒哒的枝条,叶子被晒得打了卷,连聒噪的蝉鸣都透着股有气无力的慵懒。
汐子蹲在河岸边,小小的身子几乎要埋进木盆的阴影里。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和服,衣料是上好的鲛绡,在阳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领口袖缘绣着精致的紫藤花纹——这是母亲前几日刚让人给她做的新衣裳,此刻却被她弄得沾了不少泥点。雪白的头发用一根水绿色的束发绳束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泛红的脸颊上,鼻尖上还挂着细密的汗珠,顺着小巧的下巴往下滑。
她正费力地端着个比自己胳膊还粗的木盆,一下下往河里舀水。木盆刚碰到水面,就晃悠着要从她手里溜走,汐子赶紧用两只手死死按住,小脸憋得通红,好不容易舀起小半盆水,转身要往旁边的粗布袋子里倒时,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往前踉跄着扑出去,盆里的水“哗啦”一声泼了满地,溅得她和服下摆湿了一大片。
“哎呀!”汐子低呼一声,看着空空的木盆和湿哒哒的衣料,垮着小脸蹲下去,伸手捡起掉在地上的筛子。那筛子是她从厨房偷偷拿的细竹筛,此刻筛底还沾着几粒细沙,哪里有半分金灿灿的影子。
她还是半个月前跟着母亲去城外上香时,偶然看见河边有个老爷爷蹲在那里,拿着类似的筛子在水里晃来晃去。当时她好奇地凑过去问,老爷爷笑着说在淘金,还从贴身的小布包里捏出几粒金砂给她看——那东西在阳光下闪着暖融融的光,比府里梳妆台上的金簪子还要好看。
其实望川府的库房里,金砖金锭堆得像小山,母亲的梳妆盒里插满了金步摇,父亲的书案上还摆着纯金打造的镇纸。
汐子根本不缺这东西,只是近来府里规矩越来越多,姐姐们要么在学插花,要么在练茶道,连平日里跟她玩的侍女都被母亲支去学规矩了,她实在闲得发慌,才想起淘金这回事。
只是她哪里懂什么淘金的法子,只记得老爷爷说要先舀水,再用筛子滤沙。结果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别说金砂了,连块像样的石头都没捞着,反倒把自己弄得满身是汗,新衣裳也脏了。
汐子正鼓着腮帮子,用袖子胡乱擦着脸上的汗,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极轻的脚步声。
那脚步声很特别,不像是府里侍从的木屐声,倒像是光脚踩在河滩上的感觉,带着种漫不经心的拖沓。
她心里咯噔一下,猛地转过头——
夕阳的光正好落在河对岸的人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少年穿着件白色的和服,衣料看着粗陋,却洗得干干净净,樱色的短发随意竖着,几缕被风吹到额头前。
他站在那里,双手插在腰间,红眸半眯着,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嘴角似乎还抽了抽,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东西。
是那个四只手的大哥哥!
汐子眼睛一下子亮了,刚才的沮丧瞬间抛到了脑后,她手忙脚乱地爬起来,因为动作太急,木盆被她踢得滚出去老远,发出“哐当”一声响。
“大哥哥!”她脆生生地喊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雀跃。
两面宿傩没说话,只是挑了挑眉。他今天本是心烦,想找个清静地方待着,这河边离村子和望川府都远,平日里很少有人来,没想到会撞见这个小丫头。
他的目光扫过汐子身上的和服,那料子一看就价值不菲,光是袖口那几针紫藤花绣,就够寻常人家吃上半年。
再看看她脚边的木盆和筛子,还有那片被泼湿的地面,眉头皱得更紧了。
望川家是脑子坏掉了?
放着好好的贵族小姐不养,让她跑到这河滩上来干粗活?还是说,这小丫头跟隼人一样,是个不务正业的性子?
“你在做什么?”宿傩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冷,带着点不耐烦。
汐子被他问得愣了一下,才想起自己的“正事”,她赶紧捡起地上的筛子,献宝似的递到他面前,虽然筛子里除了沙粒什么都没有:“我在淘金呀!就是那种金灿灿的东西,大哥哥你见过吗?”
宿傩的目光落在那筛子上,又瞥了眼她沾着泥污的和服下摆,眼神里的嘲弄几乎要溢出来:“淘金?”
“嗯!”汐子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上次我看见个老爷爷在这里淘金,他说能淘到金子呢。”
“呵。”宿傩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听不出半分暖意,“望川府的库房还缺这点金子?”
汐子被问得噎了一下,她倒是没想过这个问题,只是觉得好玩而已。她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缺啦,就是……就是没事做,想试试。”
宿傩没再接话,只是迈开步子往河边走。他走得很慢,赤着的脚踩在被晒得温热的河滩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汐子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也提着筛子跟了上去,像只跟屁虫似的,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她其实有点怕他。
上次在河边,他虽然和解了,可那四只手和冷冰冰的眼神,还是让她晚上做了好几回噩梦。
但不知怎么的,又觉得他好像没那么可怕——至少他没像府里的护卫那样,见了她就低头哈腰,也没像父亲的客人一样盯着她,仿佛她是什么没有生命的摆件。
宿傩走到河边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旁,侧身坐了下来,背对着汐子,望着缓缓流淌的河水。
夕阳的光洒在他身上,给他周身镀上了一层金边,连那总是带着戾气的侧脸,都柔和了几分。
汐子蹲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学着他的样子看向河面。河水很清,能看见水底圆润的鹅卵石,偶尔有几条小鱼游过,尾巴一摆就没了踪影。她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又偷偷抬眼打量宿傩。
他好像真的在散心,闭着眼睛靠在石头上,呼吸平稳,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汐子忽然想起他上次好像说抱歉,这算不算……关系变好点了?
“大哥哥,”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像蚊子哼,“你……你要不要尝尝这个?”
宿傩睁开眼,转头看她。汐子赶紧从和服的袖袋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递到他面前。
那是块梅花形状的糖糕,是她早上从厨房里拿的,本想自己当零嘴,现在倒想分给他。
糖糕的边角也有些化了。宿傩的目光落在那糖糕上,又扫过汐子期待的眼神,眉头皱了皱。
“拿走。”他吐出两个字,声音冷得像冰。
汐子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垮了下去。她有点委屈,瘪了瘪嘴,却没敢再说什么,默默地把糖糕收了回来,重新塞进袖袋里。
河边又安静下来,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和河水流动的哗哗声。汐子蹲在那里,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地上的沙子,心里有点闷闷的。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见河水里闪过一点金光。
“呀!”汐子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溜圆,“有了!有金子!”
她顾不上多想,拎着筛子就往那处跑,脚下的沙子很滑,她跑得急,差点又摔倒。宿傩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弄得皱紧了眉,抬眼看向她。
只见汐子蹲在水边,手里拿着筛子在水里使劲晃,溅起的水花把她的脸都打湿了。她一边晃一边念叨:“出来呀……快出来呀……”
宿傩看着她那副急吼吼的样子,红眸里闪过一丝不耐,却还是站起身走了过去。他走到汐子身后,低头看向她的筛子——那里面除了几块碎沙砾,根本没有什么金子。
“瞎吵什么。”他冷冷地开口,“那是阳光照在石头上的反光。”
汐子动作一顿,慢慢抬起头,筛子往水面上一放,果然看见那点金光随着水波晃动,最后落在一块白色的鹅卵石上。
她愣了愣,随即垮下了肩膀,小声嘟囔:“哦……原来是这样啊。”
宿傩看着她那副蔫蔫的样子,不知怎么的,想起了上次在河边看见的被雨淋湿的小动物,也是这样耷拉着脑袋,可怜兮兮的。
他皱了皱眉,压下心里那点莫名的情绪,转身就要走。
“大哥哥!”汐子忽然又喊住他。
宿傩停下脚步,却没回头,只是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你……你明天还来这里吗?”汐子的声音带着点忐忑,“我……我还想再来试试淘金。”
其实她已经不想淘金了,只是觉得一个人待在府里太无聊,想找个人说说话而已。
宿傩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冰冷:“与我何干。”
说完,他便迈开步子,头也不回地往河岸另一头走去。
身影很快消失在柳树的阴影里,只留下一串渐行渐远的脚印,被晚风吹来的沙子慢慢覆盖。
汐子站在河边,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手里还紧紧攥着那个空筛子。夕阳彻底沉了下去,天边的晚霞渐渐变成了深紫色,河面上泛起一层淡淡的凉意。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脏污的和服,又摸了摸袖袋里那块化了一半的糖糕,忽然轻轻“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虽然大哥哥还是冷冰冰的,但是……他好像也没那么讨厌自己嘛。
至少,他没有像赶走那些烦人的侍从一样,把她赶走。
汐子捡起地上的木盆,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上面的沙子,又看了眼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赶紧往望川府的方向跑。
要是被母亲发现她偷偷跑出来,还把新衣裳弄脏了,肯定要罚她抄女诫的。
晚风卷起她的衣摆,像一只展翅的白鸟。河边只剩下那个被遗忘的粗布袋子,孤零零地躺在沙滩上,里面除了沙子,什么都没有。
而河对岸的柳树下,两面宿傩的身影隐在阴影里,红眸望着少女跑远的方向,眸色深沉,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只是觉得,望川家的这个小丫头,真是莫名其妙得很。
明明是金枝玉叶,却总像个野孩子一样,跑到这种地方来折腾。
真是……碍眼。
宿傩冷哼一声,转身没入了越来越浓的暮色里。
单纯小汐淘金记??(ˊω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5章 淘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