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蚕烬 第6章 鬓

作者:浮生淬玉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3 10:01:18 来源:文学城

日子,变成了沉甸甸的东西,压在肩头,坠在心底。

顾如珩的灵柩在停厝七七四十九日后,终于落葬于顾氏祖坟。

那场盛大而冗长的葬礼,像一场席卷一切的风暴,耗尽了府中最后的浮动气息。

风暴过后,留下的是更为死寂的日常。

我作为未亡人,生活被圈禁在了涵辉院偏厢那一方小小的天地里。

柳氏免去了我每日的晨昏定省,只吩咐我“安心静守,修身养性”。

这看似体贴的安排,实则是将我彻底隔绝在这座府邸的视线之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活着的牌位。

偏厢的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一床,一桌,一椅,一架梳妆台,再无他物。

窗外对着的,是一堵光秃秃的高墙。

每日,除了固定送来饭食和必需品的哑仆,我见不到任何人。

时光在这里,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无声滑走。

唯一能提醒我时间流逝的,是梳妆台上那铜镜,以及镜中,那个日渐陌生的自己。

起初,我只是觉得脸色苍白了些,眼底的青灰深重了些。

我并未在意,只当是守丧期间心力交瘁所致。

直到那个雾气弥漫的清晨。

我像往常一样,坐在镜前,由着仅有的一个小丫鬟为我梳头。

丫鬟的手法很轻,木梳划过长发,发出细微的簌簌声。

窗外有不知名的鸟儿在单调地鸣叫。

我无意识地抬眼,望向镜中的自己。

镜中人,依旧穿着厚重的孝服,衬得那张脸毫无血色,像一朵失水过多的苍白的花。

眉眼间是挥之不去的倦怠和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暮之气。

这些,我早已习惯。

然而,就在丫鬟将我的长发拢起,准备绾成一个规整的发髻时,我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了鬓角的位置。

那里,在一片乌黑之中,竟刺目地夹杂着几缕银白。

不是一根,是好几缕。

像初冬的寒霜,猝不及防地落在了墨色的绸缎上。

怎么可能?

我才……我才多大年纪?怎么会有白发?

“少夫人?”小丫鬟察觉到我的僵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怯生生地唤了一声。

我猛地回过神,有些粗暴地推开了她的手,身体前倾,凑近了那面铜镜,死死地盯着那几缕白发。

手指颤抖着,难以置信地抚上自己的鬓角。

“晓镜但愁云鬓改。”

李商隐的诗句,像一句恶毒的谶语,在这一刻,轰然应验。

我但愁的,何尝是这云鬓的改变?何尝是这容颜的衰老?

我恐惧的,是在这无望的等待与煎熬中,被消磨掉的,不仅仅是青春,更是记忆里鲜活的温度,是心底那份执拗的念想。

我怕。

我怕岁月这把钝刀,不仅会削去我的青丝,更会磨平他在我心中的模样。

我怕在日复一日的孤寂中,连他那双清亮如墨玉的眼睛,他月白色身影的轮廓,他指尖那片刻的温度都会变得模糊,最终消散在这漫无边际的灰白时光里。

这比死亡,更让我感到恐惧。

“拔掉它们。”我的声音干涩而嘶哑。

小丫鬟吓了一跳,嗫嚅道:“少夫人,这……这拔了,怕是还会再长……”

“我让你拔掉!”我猛地抬高了声音,语气尖锐。

我从未如此失态过。

小丫鬟吓得脸色发白,不敢再多言,连忙找来镊子,小心翼翼地,一根一根,替我拔去那几缕刺眼的白发。

头皮传来细微的刺痛。

拔掉了。

镜中,鬓角似乎恢复了乌黑。

可我知道,那只是自欺欺人。

霜雪既已落下,便意味着寒冬已至,再也无法挽回。

它们会再次生长,越来越多,直到某一天,再也无法拔尽。

从那以后,每日清晨对镜梳妆,成了我一天中最煎熬的时刻。

我像一個患有癔症的病人,近乎偏执地检查着鬓角,搜寻着任何一丝可能新生的白色痕迹。

每一次发现,都会引发一阵无声的恐慌和一场徒劳的清除。

我的精神状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下去。

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眼底的青黑愈发浓重,脸色也愈发苍白。

我开始害怕照镜子,却又忍不住去看。

这一日,又是一个灰蒙蒙的早晨。昨夜似乎下过雨,空气潮湿而阴冷。

我独自坐在镜前,望着镜中那个眼窝深陷、嘴唇干裂的自己,鬓角处,前几日刚拔过的地方,似乎又隐隐透出些许灰白。

“熬。”

我还能熬多久?

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对着这面映照出我日渐凋敝容颜的镜子,怀揣着一个可能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念想?

悲从中来,不可断绝。

我猛地推开镜子,仿佛那样就能推开这残酷的现实。

目光落在妆台角落的笔架上,那里搁着一支许久未动的毛笔和蒙尘的砚台。

我需要留下点什么。

证明我还活着,证明我还在“熬”,证明我这日益枯萎的生命里,还有一丝不甘熄灭的火苗。

我颤抖着手,研墨,铺开一张废弃记录册的空白纸页。

墨迹在纸上洇开,像我混乱的心绪。

写什么?

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最终,笔尖落下,颤抖着,写下了五个字:

“不知明镜里,何处得秋霜。”

写罢,我看着那淋漓的墨迹。

秋霜?何止是秋霜!是寒冬,是永夜!

我将纸笺揉成一团,想扔掉,却又舍不得。

最终,我将那团皱巴巴的纸笺,塞进了记录蚕事的册子里。

仿佛将它藏匿起来,就能将这份痛苦也一并掩埋。

我不知这无心的举动,这绝望下的呓语,是否会被人看见。

或许,它只会随着时日,在那静室中蒙尘,最终被丢弃,如同我这个人一样。

日子依旧在重复。

对镜,拔除新生的白发,然后对着那堵光秃秃的高墙发呆,摩挲着袖中那枚棋子,反复咀嚼那个血写的“熬”字。

这成了我生活的全部。

蚕室因蚕事早已结束而闲置下来,但我偶尔仍会去那里坐坐。

那里残留着桑叶的清气,更重要的是,那里曾是我们无声交流的唯一场所。

这日午后,天色依旧阴沉。

我鬼使神差地,又走进了那间静室。

里面空无一人,桌椅书架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往日记录用的册子整齐地码放在书案一角,无人问津。

我的目光,落在了那摞册子上。

心中微动,走上前去,翻找出我最后使用过的那一本。

我翻到那一页,动作却猛地顿住。

那张被我揉皱的纸笺,不见了。

心,骤然提到了嗓子眼。

不见了?

是被负责打扫的仆妇当作废纸丢弃了?

还是落在了别人手中?

若是被仆妇拾去,倒也罢了,她们大多不识字。

可若是……若是……

难道是他?

他会来这间早已闲置的静室吗?

他会翻看这些已经无用的记录册吗?

若是他看到了,看到了我那近乎**的脆弱与绝望,他会如何想?

是怜悯?

是轻视?

还是如同我一般,感同身受那刻骨的悲凉?

我站在原地,手中捏着那本空荡荡的册子,动弹不得。

既希望是他看到了,又恐惧真的是他看到了。

这种矛盾的情绪撕扯着我,让我发狂。

就在我心神不宁,准备仓皇离开静室时,门外,传来了脚步声。

他来了。

真的是他。

顾玉池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依旧是一身素色长衫,许是因在孝期,颜色比往日更为沉敛。

他的手中,正拿着那本记录册。

我后退半步,抵住了书案边缘,无法言语。

他迈步走了进来,脚步很轻。

他没有像往常那样保持距离,而是径直走到我面前。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的册子,轻轻放在了我身旁的书案上。

然后,他的目光,沉静地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的视线,缓慢地,从我苍白的面颊,移向我刻意用发丝遮掩的鬓角。

那一刻,我无所遁形。

所有试图隐藏的憔悴,所有强撑的平静,都在他的目光下,土崩瓦解。

我羞惭地想要低下头,却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只能僵硬地承受着他的注视。

他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极轻地吸了一口气。

他伸出手,不是向我,而是探向那本刚刚放下的册子,修长的手指在册子封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然后,他收回手,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依旧没有只言片语。

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离开了静室。

我怔怔地站在原地,许久,才缓缓滑坐在地面上。

后背靠着书案,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看到了。

他一定看到了那张纸笺。

他敲击册封的动作,那深深的一眼,都是无声的回应。

他在告诉我,他知道了。

知道我的愁,知道我的秋霜,知道我在这煎熬中,日渐凋零。

他没有安慰,因为没有言语能够安慰。

他没有承诺,因为我们都清楚承诺的虚无。

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告诉我,他看见了,他懂得。

我颤抖着手,拿起他方才放下的那本册子,急切地翻开。

在记录蚕事终结的那一页之后,原本的空白处,多了一行字。

依旧是那清峻熟悉的笔迹,用的是墨,而非血。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诗句旁,还搁着一件小小的东西。

那是一枚用极细的银丝缠绕成的、含苞待放的白梅。

花苞极小,不及小指指甲盖大,却做得极其精致,每一瓣都栩栩如生。

银丝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微的、执拗的光。

我的眼泪,终于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夜夜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

他无法回应我的秋霜,因为他同样身处寒冬。

他无法抚平我的云鬓改,因为他或许也早生华发。

他只能告诉我,他也在夜夜思君,虽然不见,但我们依旧共饮着这命运的苦水。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银丝白梅,将它紧紧攥在手心,贴在胸口,任由泪水肆意流淌,打湿了衣襟。

这一次,我不再强行压抑。

因为我知道,在这座府邸里,有一个人,他听得见我无声的哭泣。

自那日后,我依旧每日对镜,依旧会为新生的白发而心惊。

但我不再徒劳地试图拔尽它们。

我学会了与这些早生的华发共存。

它们是我痛苦的印记,也是我坚持的证明。

如同他送我的那枚银丝白梅,在严寒中,悄然绽放着属于自己的倔强。

我将他写有诗句的那一页纸小心地裁下,与那方染血的绢帕、那枚白玉棋子、那朵银丝白梅放在一起,用一块干净的素绸包裹好,藏于枕下。

这些,成了我贫瘠生命里,全部的光亮与支撑。

晓镜但愁云鬓改。

愁绪依旧,恐惧未减。

但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对抗这催人老的时光,不是一个人在承受这无尽的煎熬。

在这不见天日的深院里,有两颗同样痛苦、同样挣扎的灵魂,在隔着重重阻碍,无声地、艰难地,彼此呼应着。

如同冬日里,两株隔着冰河相望的梅树,根系无法相连,枝叶无法触碰,却能感受到对方在风雪中,同样顽强的呼吸。

这就够了。

至少,对于此刻深陷泥沼、看不到明天的我来说,这微弱的懂得与呼应,已是命运所能给予的,最残忍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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