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书与财物送出后,等待,不再是单纯的煎熬,而变成了渺茫希望与日夜不休的凌迟。
每一天,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心惊肉跳。
我害怕张诚那边杳无音信,更害怕他突然带来无法承受的噩耗。
我害怕柳氏察觉库房亏空,更害怕那封血书落入他人之手,成为将我与他彻底毁灭的铁证。
偏厢,彻底成了我的囚笼。
咳疾因这巨大的心力交瘁,非但未见好转,反而愈发沉重。
常常咳得蜷缩成一团,像是要将那颗饱经摧残的心脏也一并咳出来。
春去夏来,窗外的爬山虎重新变得郁郁葱葱,将那一堵高墙染成沉郁的墨绿。
生机勃勃的季节,与我这日渐枯萎的生命,形成了何其的讽刺。
变故,在雷雨将至的黄昏,骤然降临。
彼时,我正因一阵剧烈的咳嗽伏在榻边喘息,赵嬷嬷急匆匆地推门而入。
“少夫人!”
她声音发颤,甚至忘了行礼,
“二……二公子回来了!”
回来了?
我猛地抬起头,剧烈的动作引得又是一阵天旋地转的咳嗽。
我抓住榻沿,难以置信地瞪她:“你……你说什么?谁回来了?”
“二公子!顾玉池二公子!他回来了!”
赵嬷嬷重复道,
“刚……刚进的府!现在……现在正在颐宁堂给夫人磕头呢!”
真的回来了?
眼泪奔涌而出,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这不可置信的奇迹。
他还活着。
他真的还活着!
我就要脱口问出“他怎么样了”,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扼住了我的喉咙。
我不能问,不能流露出任何超出叔嫂情分的关切。
我压下翻腾涌起的情绪,用袖子胡乱擦去眼泪:“是……是吗?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母亲定然欢喜。”
赵嬷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但终究没说什么,只是嘀咕着:“人是回来了,可……可那样子,真是唉,造孽啊……”
样子?
他怎么了?
他受伤了?病了?还是……
我不能再待在这里!
我必须亲眼看到他!
哪怕只是远远的一眼!
我挣扎着下榻,借口说屋内闷热,想去后院透透气。
赵嬷嬷本想阻拦,但看我态度坚决,且只是去后院,便也没再坚持。
夏日的黄昏,空气黏稠而闷热,天际堆积着厚重的云层,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后院空无一人,只有蝉在声嘶力竭地鸣叫。
我扶着墙壁,踉跄地走到通往前院的月亮门附近,躲在一丛茂密的翠竹后面。
我不知道他何时会从颐宁堂出来,会走哪条路。
我只能在这里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汗水浸湿了我的鬓发,黏腻地贴在脸颊上。
胸闷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但我死死咬着唇,不肯离开。
不知过了多久。
前院终于传来了脚步声,夹杂着管事低低的说话声。
我屏住呼吸,透过竹叶的缝隙,死死地盯着月亮门的方向。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管事的背影。
然后,是一个人影,缓缓地,从月亮门的那一端,走了出来。
那是顾玉池?
我认不出他了。
记忆中那袭永远洁净飘逸的月白长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身洗得发白的灰色布衣,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
他瘦了太多,太多!
颧骨高高凸起,脸颊深深凹陷,面色是不健康的苍黄,嘴唇干裂,没有血色。
他的头发,曾经墨黑如缎的长发,此刻竟夹杂了大半灰白,草草地用一根木簪束在脑后,凌乱而枯槁。
他走得很慢,脚步有些虚浮,背脊却习惯性地挺直着。
他的眼神……我无法形容那眼神。
曾经的清亮如墨玉,曾经的沉静如深潭,全都消失了。
如今只剩下疲惫与麻木。
那里面没有了光,只有死寂。
他就这样,沉默地,在管事的陪同下,一步一步,从前院走来,走向他所居住的“竹意苑”方向。
经过我藏身的翠竹丛时,他甚至没有侧目。
他的目光直视着前方,空洞,没有焦点,仿佛世间万物,都已无法在他眼中留下任何倒影。
痛!
难以言喻的痛!
比听到他身陷囹圄时更痛!
比等待他音讯全无时更痛!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我死死地捂住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他就这样,从我眼前,一步一步,走了过去。
带着满身的风霜与创伤,带着一头的早生华发,带着一颗或许已经千疮百孔的心。
没有看到我。
或许,即便看到了,他那双荒芜的眼睛,也早已认不出,这个躲在竹丛后同样形销骨立的我了。
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前方的回廊尽头,我才顺着墙壁,缓缓滑坐在地上。
竹叶沙沙作响,闷雷在天际滚过。
我抬起头,望着头顶的天空,任由泪水无声地肆虐。
他回来了。
从“蓬山”回来了。
却带着一身被彻底摧毁的痕迹。
我们的“相见”,竟是在这样的情形之下。
没有言语,没有对视,只有这无声的。
沧桑与剧痛。
那日黄昏他的模样,日夜在我眼前晃动,挥之不去。
府中关于他归来的议论,如同水面的浮萍,悄然而生,又迅速被压下去。
下人们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柳氏对外只称二公子在北疆染了恶疾,需长期静养,严禁任何人打扰。
竹意苑成了另一座涵辉院。
我知道,这是柳氏的手段。
他在北疆的经历,那顶罪的污名,是顾家不能言说的耻辱。
将他圈禁起来,淡化处理,是维护家族声誉最稳妥的方式。
至于他承受了多少,是否还活着,并不那么重要。
他历尽千辛万苦,从地狱爬回,等待他的,不是抚慰,而是另一座名为家族的牢笼。
我不能让他就这样枯萎下去。
我不能。
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我又有了不一样的执着念想。
我必须见他一面。
无论如何,必须亲口告诉他,我还在,我一直在等他,那封血书,是我写的!
然而,见他谈何容易?
竹意苑有柳氏的人严密把守。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再仅仅是礼教。
机会,像沙漠中的水滴,需要极致的耐心和运气才能捕捉。
我重新开始抄经。
这次,我抄写的是祈求平安的《金刚经》。
我让赵嬷嬷去回禀柳氏,说我病体缠身,夜梦惊悸,想去祠堂在祖宗牌位前诚心抄经祈福,以求心安,也为尚在病中的二弟祈求平安。
我将动机包裹在符合礼教和长嫂身份的外衣下,甚至带上了对顾玉池的关怀。
柳氏沉吟了片刻,或许是觉得我此举既能彰显顾家妇的贤德,又能安抚我这边可能存在的不安分,终究还是点了头。
只嘱咐赵嬷嬷跟紧我,莫要出了差池。
于是,每日午后,我便得以离开涵辉院,前往位于府邸最深处的祠堂。
祠堂阴森,常年燃着香烛。
我跪在蒲团上,面前是层层叠叠的牌位。
我提起笔,在宣纸上一笔一划地抄写经文,心,却早已飞到了那座竹意苑。
我知道,这只是第一步。
祠堂与竹意苑,依旧隔着重重的院落和高墙。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意外。
那日抄经完毕,赵嬷嬷因内急暂时离开。
我独自在祠堂外的廊下等候。
夏日的暴雨说来就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砸在屋檐上,溅起一片水雾。
一个负责祠堂洒扫的小丫鬟,抱着几卷受潮的经卷,慌慌张张地从祠堂侧门跑出来,想要送去晾晒,却在湿滑的台阶上脚下一滑,惊呼一声,眼看就要摔倒,手中的经卷也散落一地。
我离得最近,赶紧上前一步扶住了她。
那小丫鬟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谢。
我帮她拾捡散落的经卷,目光却无意中瞥见,在祠堂侧门后方,靠近围墙的地方,有一扇快要被藤蔓完全覆盖的角门。
那扇门,看着像是通往竹意苑后身的荒废小园?
我强压下心中的激动,将经卷还给丫鬟,嘱咐她小心些。
赵嬷嬷很快回来,我们便返回了涵辉院。
从那天起,我抄经更加虔诚,停留的时间也更长。
我暗中观察,确认那扇角门平日并无人看守,也无人通行。
我必须冒险一试。
我选在了半个月后的一个夜晚。
那一夜,乌云蔽月,星子隐匿,是真正的月黑风高。
我借口咳疾加重,需要绝对安静,早早打发了赵嬷嬷去歇息,言明夜里不必再来。
子时三刻,万籁俱寂,只有巡夜人单调的梆子声远远传来。
我换上一身颜色最深的靛蓝色布裙,用一块同色布巾包住头发,深吸一口气,溜出了偏厢。
黑暗中,我凭借着白日记下的路径,摸索着,躲闪着偶尔巡过的灯笼光晕,终于有惊无险地抵达了祠堂。
推开那扇木门,熟悉的香烛气味扑面而来。
祠堂内漆黑一片,只有祖宗牌位前那盏长明灯,散发着如同鬼火般的光晕。
我没有丝毫犹豫,径直走向那扇隐藏在侧门后的角门。
用力一推。
“吱呀”一声轻响。
门,开了。
门外,是一条狭窄的石板小径。
我没有任何退路,踏上了那条小径。
荒草拂过我的裙摆,发出窸窣的声响。
黑暗中,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不知走了多久,或许只是几十步,前方出现了一堵矮墙,墙上同样有一扇木门。
我颤抖着手,推开。
眼前,是一个荒废已久的小园,假山倾颓,池水干涸。
而园子的另一端,正是竹意苑那熟悉的后墙。
到了!
我扑到竹意苑的后门边,抬手,用尽全身的力气,却又不敢发出太大声音,急促地叩响了门扉。
“咚、咚、咚……”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他睡下了?
还是根本不愿再见任何人?
我不死心,再次叩响。
这一次,更加急促。
终于,里面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很慢,很沉。
门闩被轻轻拉动的声音响起。
门,被拉开了一道缝隙。
一张苍白瘦削的脸,出现在门后。是他。
借着微弱的月光,我看清了他眼中的神色。
先是茫然,然后是惊愕,随即是满眼的不敢置信。
“是……是你?”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
“是我……”
我哽咽着,泪水瞬间决堤,再也无法抑制,
“玉池……是我……”
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礼教,什么伦常,什么家族声誉。
我猛地向前一步,撞进了那扇半开的门内,扑到了他的面前,双手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看到了你的血书……”
他看着我,眼眶骤然红了,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
“‘盼君归’是……是你?”
“是我!是我!”
我泣不成声,用力点头,
“你怎么成了这副样子,他们……他们怎么可以这样对你。”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烛泪……”他唤我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嫂嫂,而是三年前上元夜,那未曾唤出口的称谓。
这一声,穿越了生死,穿越了伦常。
我们就在这荒废的小园里,在沉沉的夜幕掩护下,紧紧相拥。
没有更多的言语,只有汹涌的泪水。
千言万语,无尽的思念与痛楚,与此交融。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稍稍松开我,用指腹颤抖地拭去我脸上的泪痕,目光深深地凝望着我。
“跟我走。”
他忽然开口,
“烛泪,我们离开这里。离开顾家,离开京城,去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私奔?
我震惊地看着他。
“可是,你的身子,外面的追兵……我们……”我语无伦次。
“我受够了!”
他打断我,眼中是压抑已久的愤懑与不甘,
“为他们顶罪,在牢里九死一生,回来却像废物一样被圈禁!我不能再失去你!绝对不能!就算死,也要死在一起!”
是啊,留下,是看着彼此在绝望中慢慢枯萎。
离开,或许前路是万丈深渊,但至少我们在一起。
“好。”
我看着他,眼中再没有丝毫犹豫,
“我跟你走。”
就在这荒园废池之畔,在祖宗祠堂与家族牢笼的夹缝之中,我们这两个被命运逼到绝境的灵魂,定下了这孤注一掷的盟约。
我们迅速商议了细节。
三日后,依旧是子时,在此处汇合。
他负责弄到马车和盘缠,我负责准备好必要的物品。
“等我。”
他捧住我的脸,最后一次,深深地凝视着我。
“我等你。”我用力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我转身,沿着来时的路,潜回涵辉院。
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我剧烈地喘息着,浑身都被冷汗湿透。
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