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语调仍旧不紧不慢,却像无形的障碍绊住了南希的脚。
南希脑中“嗡”的一声,温雪生深邃如海洋般的蓝色左眼,以及躺在盒子里熠熠生辉的蓝宝石,清晰地浮现出来。
不祥的预感从头顶浇下,她走得越来越慢,全身的感官似乎都在等待温四的下一句话。
“那颗蓝宝石,就是他的左眼。”
那句话来了,像一道惊天的霹雳,“也是压制雪生体内毒素的关键。”
南希心跳失控,哐哐地撞击胸口。
她想起来,这段时间,她一次都没见过温雪生的左眼,无论是他俩聊天时还是在床.上.翻滚时,温雪生始终带着黑色眼罩,那眼罩就像长在他身上了一样……
她不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便没多问过什么,还以为温雪生是自卑,怕别人看到自己奇怪的左眼……可此时此刻,一个惊悚的猜测占据了她的整个大脑……
温四的话还在继续,很快印证了这个猜测。
“作为父亲,我不称职。我今天才查清楚,三个月前,雪生就找人挖了他的左眼,取出了那块蓝宝石,然后……送了出去……”
南希被钉在了原地。
“所以,你现在,还想这样一走了之吗?”
南希感到自己快要被温四压扁、压烂、压出喷涌的血浆。
她杵在窗边,白色纱帘在夜风下狂乱飞舞,肆意击打她的脸。
拳头被死死攥紧,指甲深陷进掌心,视线落在窗外。
楼下黑乎乎的草地好像比以前更黑了,但那不是夜晚的小草所呈现出的黑,而是乌压压站了满地的人。
那些人穿着黑衣服,拿着黑铁棍,仿若凝聚在暗夜里的幽灵。
幽灵们整齐地仰着头,几百双黑眼睛,齐刷刷地,穿透黑暗,牢牢锁定在三楼窗口,锁定在她的身上。
*
晚七点,小张拉面。
刘总推开油腻的玻璃门,喧嚣声混着牛肉汤味扑面而来。面馆挤满了人,谈话声、吸溜面条的声、厨房的翻炒声交织成一片。他下意识皱了皱眉。
老板娘今天的头发盘得格外油,她看见刘总后就扭着腰迎上来,脸上堆满熟络的笑:“呦,来啦?吃点啥?”
刘总心不在焉地应付:“你这馆子生意可真好啊。”他伸着脖子,眼睛像探照灯一样在人头攒动的店里扫视。
这地方他来过三次,次次都是因为南希,且没一回顺当。第一次来时,南希更是抱着“大不了就倾家荡产”的架势把他约这儿,弄得他到今天都心里发毛。
老板娘看出他急躁,也知道他要找谁。上次他们父女和一个穿裙子的大帅哥实在令人印象深刻。她朝角落里努努嘴,说:“找你闺女吧?喏,那儿呢。”
刘总连句客套话都没顾不上,拔腿就往那边挤。
角落的桌子旁,南希趴着,乱糟糟的头发盖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耳朵尖和一小段脖子,那上面都泛着不正常的红色。
一个玻璃杯歪倒在她手边,杯子里剩着点橘黄色液体。
看起来像是酒。
“小张?”刘总走近喊她。
南希抬起头,眼神涣散,焦距半天才对准那个啤酒肚。
“刘……老刘!?”
她咧开嘴,抓起杯子就往刘总手里递:“来,喝……喝一口!”
刘总见她这副摸样,火气“噌”地顶到喉咙口,就要问候她老娘,可四周都是人,他又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铁青着脸在她对面重重坐下。
南希却不罢休,胳膊晃悠悠地伸过去,杯子乱颤,差点就戳到刘总的眼睛。
刘总终于忍不住了,一把打开她的手,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火星子:“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吃个拉面都能把自个儿灌成这副德性!你吵着要隐退,就是为了天天泡在酒精里,糟蹋日子吗?!”
南希像是被这话刺了一下,举杯子的手僵在半空,然后慢慢垂下,连带着她的肩膀、脑袋都耷拉下去,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软软地瘫在凳子上,没了魂儿。
刘总慌了。
他突然意识到,认识南希这么多年,从没见她沾过酒,更别说醉成这样。他赶紧放软了语气:“咋整的这是?从你提隐退就起我就觉得不对劲了。你真遇上过不去的坎了?小张啊,有啥就跟我说,我指定想法子帮你!”
这段话,南希只听到“隐退”俩字,她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开口问:“我的隐退申请……你交了吗?”
刘总心口一抽。那份申请,他今天才咬着牙、含着泪传真出去。他一万个不想她走,别说组织损失,南希要是真隐退走了,他们就没啥关系了,以后怕是很难再见了,他舍不得。
可今天她突然约他,他又怕被追问这事,再加上之前在电话里头,南希一直坚持、不留余地,他就决定尊重她的意思,在出门前向组织发了传真。
他点点头:“嗯,交了。”
“交了?!”南希突然声音拔高,身体前倾,差点撞到桌子,“你不是不想我隐退吗?怎么说交就交了?!”
刘总眼皮直跳,压着嗓子:“你吼啥?不是你铁了心要隐退吗?!我拦得住?!等等……你这话……小张,你后悔了?我,我现在赶紧回去,再发个传真说撤回,肯定来得及!”
南希眯起眼,浑浊的瞳孔似乎清明了一瞬:“刘总,听你这意思……那传真你好像刚发没多久啊。”
刘总立马闭上嘴,不吱声了,心里嘀咕:她究竟醉没醉啊?
“唉,算了算了。”南希摆摆手,像在赶苍蝇:“你也不用回去撤了。”她又趴上桌子,“刘总,我问你,这申请,组织多久能批?”
刘总回:“没准儿,快的话,当天;慢的话,拖个把礼拜也有可能。”
南希整个人又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那……只要组织一天不批,我就还是组织的人,对吧?”
刘总下意识往后仰了仰:“按规矩,应该……对,对吧。”
“是组织的人,是不是就能申请去总部看看?”
一听这话,刘总心里警铃大作:“小张,你,你想干啥?”
南希一拍桌子,震得碗筷乱响。
“还能干啥,我要申请去总部啊!”
刘总吓得差点从凳子上滑下去,声音都变了调:“去总部?!你疯了?!那是你想去就能去的地方吗?做梦……”
“刘总,你也不知道总部在哪儿吧?”南希打断他,目光直直地戳过去,“也不知道总部里有哪些人,对吧?”
这话,刘总反驳不了。他替组织干了大半辈子的活儿,带过不下十个“执行人”。他这接头人的工作,说白了就跟明星经纪人似的,靠手里的资源捧人。可他跟总部的联系,从来就只有家里那台传真机和市区那个神神秘秘的典当行。像南希这种大红的执行人,接任务时还能收到个总部的电话指令,而他连电话都没接过。
总部?他压根没敢多揣摩过一分。
眼前,南希又拍了拍桌子。
“刘总,给组织卖命这么多年,你就不好奇组织到底是个啥样?咱们拼死拼活弄来的那些宝贝,最后都送到哪儿去了?”
刘总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得发不出声。整颗心被一种虚飘飘的不真实感占据。
南希说的这些问题,他确实从来没想过。他的世界一直按部就班,他干活,拿钱,过日子,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向来循着既定的轨迹走……
“说话啊!”南希逼问,气息几乎喷到他脸上,“会不会,咱们弄那些宝贝,都藏在总部里啊?”
刘总舔了舔嘴唇,好不容易挤出几个字:“小张,你……你喝多了。”
南希盯着他看了几秒,眼里透出失望。
然后,她仰头把杯子里的液体一口灌下,用力抹了把嘴,用命令的语气说:“好了,刘总,咱别废话了,既然我现在还是执行人,接头人就得无条件满足我的要求。你帮我打申请,我要去总部。”
刘总的手都在抖,问题也蠢:“怎……怎么申请?”
南希斜视他:“这还用问?发传真!除了这个,你还有别的路子吗?”
“小张,你总得告诉我,你去总部到底要干什么吧……”刘总近乎恳求。
南希顿了下,突然嘿嘿一笑:“老刘啊,你不是一直都说,你拿我当自己人吗?好,我就告诉你,但你不能写在传真上。”她站直,身体晃了晃,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吆喝道:“我要去偷蓝——”
周围几桌的客人被她的声音吸引,齐刷刷看了过来。
刘总吓坏了,几乎是扑过去,一手死死捂住南希的嘴,一手用力把她按回凳子上。然后他哈着腰对四周赔笑:“对不住,对不住!孩子喝多了,胡咧咧呢!大家吃好喝好!”
南希挣开他,没再喊叫,只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从裤兜里摸出一张卷了边的五十块钱,“啪”地拍在油乎乎的桌面上。
“这顿我请!”她瞪着刘总,眼神浑浊却不容置疑,“申请,别忘了啊!”说完,她转身,趔趔趄趄地穿过拉面馆,推门消失在夜色里。
刘总没去追,或者说,他不敢去追。他怕追上她,再从她嘴里听到些别的惊悚的话。他试图安慰自己:小张是醉了,说的全是醉话,等她酒醒了,一切就正常了。
这样想着,他的目光落在桌面,一个标有“特酿”的陶罐上。他端起陶罐,晃了晃,闻到酒味,然后往杯子里倒了点儿。
出来的是橘黄色的液体,跟南希喝的一样。
他便抓过杯子,迟疑地抿了一小口。
一股明显的酸甜味在舌尖化开,还有很浓的香精气。
他愣住,站起来朝柜台方向招手:“老板娘!快,来一下!”
老板娘扭过来:“咋啦?还要加点啥?”
刘总手哆嗦,指那陶罐:“这……这到底是不是酒?”
老板娘笑了,满脸得意:“呦,你喜欢这个啊?喜欢就带一瓶回去呗。咱家自己兑的饮料,样子像酒,闻着也像,其实就是糖水儿,不上头。”
刘总“嘭”地坐回凳子,大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南希说了什么:
我要去偷蓝——
蓝宝石?!
他攥紧盛糖水的杯子,半天没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