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本来没有黑斑,是摄像头有问题,所以拍不出月亮原本的皎洁。
那些看向她的嘲讽的、轻视的目光,恰恰是带了黑斑的摄像头,他们看到的她有“黑斑”,并不是她真的有。
那些目光,本不应该给她带来任何困扰,是她相信了他们的眼睛,才给了他们伤害她的机会。
这些年困住明月的枷锁,被他几句话轻而易举撬动。
月光如流水,世界一片静谧。
她忍不住想,手机屏幕的另一边的他,在做什么、在想什么、是有怎样的学识才能这样会开解人心。
她越来越好奇,好奇奶奶去世后、像守护神一样从天而降的他,是什么年纪、从事什么工作、叫什么名字又长什么样子。
又是因为什么,知道她、资助她,在她刚好就要上不起学的时候。
如果可以,她真的很想见他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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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间进入六月下旬,这一年的高考成绩马上就要公布。
白天,明月让自己很忙,没时间胡思乱想,可到了晚上,等待她的是噩梦和失眠。
健全人回忆起高中,尚且会觉得恐怖和痛苦,更不要说她的耳朵听不见、嘴巴说不出。
即使她付出比同学们更多的时间和努力,成绩也只会下滑——因为所有人都在进步,进步的速度,都比她一个聋哑人快。
老师讲课,不可能也不应该迁就她,语速飞快,她只能一刻不停去抄下老师在黑板上的板书,留到课下慢慢消化。
想要问问题,也只能靠纸和笔,给她讲题太过费劲,而且性价比太低了——有给她一个人讲题的时间,老师能教会十个差生。
她像是在不断下陷的泥潭里挣扎,所有人将她放弃、将她遗忘,任由她一个人挣扎。
明月不敢想象,如果分数很低,如果考不上大学,她这样的人,要如何让自己活下来,就算去厂子打工、去饭店端盘子,也没有人愿意要残疾人,她已经试过了。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不要再乱想。
慢慢的,意识沉沉下坠。
再睁眼,医院的灯光亮如白昼。
“你非要救,非要救,现在我妈人没了,钱也没了!”
“老太太给你留了多少钱,存在哪里了?”
“黑心医院,黑心医生!人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你们还说她要捐器官!谁知道是不是被你们摘了卖钱了!”
“你们这群狼心狗肺的医生,把我们的钱还回来!十几万,十几万啊……”
明月全身发冷,冷到牙齿打颤,失去奶奶的巨大悲痛已经让她整个人都木木的。
她贴着冰凉的墙壁,看大伯父大伯母撒爬打滚,看他们拽着走出手术室的医生不放,用最难听最恶毒的语言辱骂他,说:“你怎么不去死,你怎么不把你的妈妈治死……”
明月抬起头的时候,和那双淡蓝口罩上方的眼睛对上视线。
那医生被大伯母缠着,他看起来还很年轻,眉眼清也浓,似墨,可那里分明也有泪光闪烁。
荒唐的闹剧里,竟然只有她和他,在为奶奶难过。
画面一转,奶奶变成挂在墙上的黑白遗照。
她怀里抱着用了很多年的旧书包,用手语告诉伯父伯母,要交学费了。
伯母嫌弃地把碗筷往桌子上一摔:“别瞎比划!我看不懂你比划的是什么!明明不是我们家的人,还天天赖在这不走,脸皮真厚!”
明月抬起头,看到奶奶的照片,想起她临终的时候签下捐献协议,说做好事有福报,她这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好事所以没有福报,现在也不知道来不来得及……如果来得及,要把福报都给她。
明月放下怀里的书包,慢慢走回学校。
到校的时候,学校已经上课,走廊空无一人,她羡慕每一个能心无旁骛坐在里面读书的同学。
她来到老师的办公室,告诉老师:“我不上学了。”
可是老师却说:“有人要资助你上学,学费已经交上了,你有银行卡吗?”
明月很想问,他要资助我吗?是我吗?还是其他的叫明月的孩子?
她想问,但是不敢问。她太需要这笔钱了。
她怕问出来,资助人发现她不是他想要资助的“明月”,就不管她了。
终于,终于,到了高考结束。
她坐在镇上最大的饭店,身边是脸上堆满笑的伯父伯母,对面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男人。
男人秃顶,肚腩撑破T恤露出皮带,一双眼睛从拥挤的脸部肌肉夹缝里钻出来,目光在她身上肆意打量。
旁边七八岁的男孩吃东西吃得满脸都是,长相是男人的缩小版,正在努力嗦鸡骨头上的肉,看向她的眼神里除了戒备就是鄙夷。
她能读懂男孩的唇语,他正一边舔手指一边问她:你要当我后妈?那你能给我写作业吗?
明月不可置信地看向今天把自己带到这里的伯父伯母。
早上出门的时候,伯母让她好好打扮,说带她去见个“老板”,她很高兴,她以为是给她找到了愿意要残疾人的工厂,让她暑假去这里打工,没想到,是要把她直接卖掉。
伯父目光躲闪,伯母笑道:“李老板今年三十出头,老婆上个月走了,现在给他说媒的可多着呢……你听不见、又不会说话,能嫁给李老板,可是你的福气……”
明月看向自己的“福气”,男人点了根烟,透过缭绕的烟雾笑眯眯看向她,仿佛有一只粗糙而油腻的手,随着他的目光抚过她的脸颊、脖颈和短袖露出的手臂,让她一阵恶寒。
他咬着烟颇为满意地笑道:“彩礼好说。”
明月起身要走,却被伯母一双干惯农活、粗壮有力的手握住手臂。
她用胳膊肘撞了下身边埋头抽烟的丈夫,明月的伯父不得不开口:“你是老太太捡来的,按说我们没有抚养你的义务,更不可能供你读大学,现在你高中毕业了,你堂哥马上就要娶媳妇,你再住在家里也不合适了……”
明月全身的血液慢慢凉了下来。
她的手被伯母死命攥着,如同攥着马上就要到手的、给儿子娶媳妇的彩礼,她正在笑容满面地跟李老板推销:“我这个侄女虽然不会说话,但是这小模样不差的,会读书会写字的,性子也乖,连男朋友都没谈过,您这个彩礼是不是应该再多一点?”
“你也说了,你这个侄女是聋子,连话都不会说,以后生孩子是不是也会这样?那就是八成不能生孩子,你还想再多一点儿?”
男人手里的烟头往旁边的垃圾桶里一扔,一笑露出一口黄黑相间的牙齿:“三万,下个周就结婚,先办酒席,年纪到了就领证,怎么样?”
伯母忙不迭地点头。
明月不会说话,不能哭,更不能答应,一双通红的眼睛紧紧盯着自己的伯母,她打手语:我会赚钱,我会打工,我不要嫁人。
因为恐惧愤怒,嘴里发出正常人发不出的声音,是她想要说话,却说不出一个音节,已经有人在往他们这边看了。
伯母觉得羞辱,因为侄女的残疾,让她一同遭受异样的眼光,只想赶紧敲定这门婚事,拿彩礼、送走侄女、给自己儿子娶媳妇,她看不懂手语,只是充满嫌弃道:“你别比划,我看不懂你比划的是什么。”
转头对着男人,她又变了一张喜气洋洋的脸:“李老板,以前都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这侄女从小无父无母,我这个当伯母的就替她做主了,您哪天上门……”
明月拼命摇头,不是的,她不愿意,可是她不会说话,没有人能看懂她的手语。
如果她不是聋哑人,她现在会明确说出我不要,她会喊身边的人寻求帮助,她会打开手机直接报警,告诉警察这里有人的行为无异于人贩子。
“既然已经说好,她什么时候搬到我这里来?”
伯母生怕自己怠慢三万块钱就飞了,殷勤道:“李老板说了算。”
明月摇头,她不会说话,憋红脸也只能发出模糊的气音,饭店里的人漠然看过来又漠然回过头,伯母笑着跟人解释:“我们家闺女相亲,这是高兴呢!”
画面的最后,是宾客满堂,人来人往。
一袭劣质白纱,拧成锁链,锁住了她。
房门被猛地推开,醉酒的男人带上门,朝着她走来……
明月猛地睁开眼睛。
小夜灯光亮柔和而不刺眼,默默亮在黑暗之中。
她下意识去摸自己身上的衣服,眼睛里都是眼泪,止不住,打湿了枕头。
明月坐起身,膝盖曲起,脸埋进膝盖。
意识已经从噩梦中脱离,可是恐惧还在,无声地包围她。
她不报希望地点开资助人的聊天窗口。
已经凌晨三点,她难得任性,希望此时此刻他在。
【你在吗?】
只是没想到,半分钟之后,对方回了。
【在。】
明明是六月,明月全身发冷,牙齿甚至在不受控制地打颤。
【你可以陪我说会话吗?三分钟可以吗?】
【这么晚是不是很影响你休息呀?一分钟可以吗?】
他回:【多久都可以。】
明月语无伦次告诉他自己的梦境——
【我做噩梦了,梦见没有考上大学,被关起来,他们逼我嫁人。】
【如果噩梦变成现实怎么办?】
如果她真的高考考得很差。
如果她就此不能上学,如果她真的要被逼着嫁人。
【如果成绩不理想,我可以陪你再过一次高三。】
明月想起高三无数个日日夜夜。
是怎样的耐心,才会有人把数学最后一道大题掰碎了讲给一个聋哑人听。
甚至在他讲了很多遍她都不明白、满怀愧疚要放弃的时候,还要告诉她:
——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如果我是你,未必能有你的决心。
——明月,我们慢慢来。
【如果是你的家里人逼你嫁人,我会带你离开。】
眼泪没有任何预兆,吧嗒、吧嗒落在手机屏幕上,他怎么可以如此温柔,又如此治愈。
每个字,都在这个漆黑的充满恐惧的夜晚,变成一剂安定,注入她的心脏,让哭过的她比之前又勇敢几分。
【在哭?】
【我才没有!我都长大了!】
明月深吸口气,她的手背蹭过眼睛,泪眼朦胧。
已经不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他。
【闭上眼睛,好好睡吧。】
【好!】
明月很听他的话,躺好,盖好毯子。
像是在无边黑暗里踽踽独行的人想要抓住一颗太阳,而她想要留住她的守护神。
她在关上手机之前,最后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会一直在吗?】
只是这句发出去的下一秒,她就点了撤回。
可还是被对面看到了,因为在她关上对话框的前一秒,他的信息发过来了。
【会。】
她不应该有奢望的,可是恐惧让她难得任性,难得像个小孩子。
她问:【到什么时候?】
明月的眼睛紧紧盯着屏幕,而后看到资助人发来的话——
【直到你长大,告诉我你不再需要我为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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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Breath 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