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风里依旧燥热,美术班窗外的梧桐叶也依旧泛着生机勃勃的绿意,像被谁用绿色的颜料里描了边。痛埋的速写本上的画越翻越厚,纸页边缘卷了角,带着颜料、桑梅汁、白玉兰和阳光混合的复杂气息。几乎一整本全是宋安泣的脸,最后几页是她的侧脸。线条从最初抖得像风中的芦苇,渐渐变得温润流畅,连她耳后那几缕垂落的碎发,都带着被阳光晒过的柔软弧度。
美术班后的天台总在傍晚藏着惊喜。宋安泣拉着痛埋的手腕往上跑时,帆布鞋踩过台阶的声响,像画笔在画纸上敲出的前奏。夕阳正把云絮揉碎了染,从橘红到金橙层层晕开,像宋安泣新调的晚霞色颜料。两人并排坐在天台边缘,帆布鞋悬在半空晃悠,宋安泣的银镯子垂在栏杆上,被夕阳照得透亮,随她晃腿的动作撞出叮咚声,和远处归鸟的啼鸣缠成一团。
“你看那朵云,”宋安泣忽然指着天边,指尖划出道弧线,“像不像你上次没画完的桑梅蛋糕?”痛埋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确实有朵云胖乎乎的,边缘泛着奶油似的白。她没说话,只是悄悄把速写本往怀里收了收——最后一页刚画完宋安泣仰头看云的侧脸,睫毛在眼睑下投出的阴影,像被阳光剪碎的槐树叶。
痛埋攒零花钱的铁皮盒总藏在画架最底层。硬币碰撞的声响在寂静的画室里格外清晰,她数着那些沉甸甸的五角、一元,像在数攒了一周的星光。周五傍晚,她攥着温热的纸币冲进甜品店,桑梅蛋糕的甜香混着奶油味扑进鼻腔时,指尖都在发烫。宋安泣接过蛋糕盒时,帆布包上的金线花瓣在阳光下闪了闪,打开盒子的瞬间,紫莹莹的桑梅酱顺着奶油往下淌,像她画里没干的颜料。
“一人一半吧!”宋安泣挖起一勺递到痛埋嘴边,奶油沾在她的鼻尖上,像颗没抹匀的高光。痛埋伸手替她擦掉时,指尖不经意碰到她的唇角,软乎乎的,带着桑梅的甜。宋安泣突然低下头,长发垂下来遮住泛红的耳尖,小勺在蛋糕上划着圈,把桑梅酱和奶油拌在一起,像在调一幅温柔的画。
宋安泣的画室总飘着松节油的味道。痛埋推门进去时,正看见她对着新画的油画发呆——画布上,十五岁的自己蹲在老槐树下,碎发被风掀起,阳光穿过叶隙落在发梢,像撒了把金粉。她的手指正悬在半空,似乎想给画里的人添点什么。
“这里少了点东西。”痛埋抬脚走进去,眼里映着画布的光。
“少了什么?”宋安泣侧过头去看向她。
“少了一个你。” 痛埋走到画前,她伸手轻轻碰了碰画中人的发梢,颜料还带着点微湿的凉意。宋安泣突然从背后摸了摸她的发顶:“小画家还记着我呢。”
夕阳透过画室的窗户斜斜照进来,把两人的影子投在画布上,和画里的光影重叠在一起。痛埋握着画笔的手顿了顿,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心事,早就随着桑梅的甜、晚霞的色、画笔的温度,悄悄融进了每个傍晚的风里。
那天下午,宋安泣趴在画架前调颜料,米白色的帆布包随意地扔在脚边,拉链没拉严,露出半截“桑椹紫”颜料管,管口沾着的颜料像颗凝固的桑梅。她正往钴蓝里兑钛白,想调出天空被云遮了一半的颜色,指尖沾着的颜料蹭在鼻尖上,像只停着的蓝蝴蝶。痛埋坐在对面,铅笔在速写本上快速游走,炭芯划过纸面的沙沙声,混着窗外的蝉鸣,像首没谱完的曲子。
“你看这样对不对?”宋安泣突然转过头,举着沾满颜料的调色盘,眼睛亮得像洗过的玻璃珠。痛埋慌忙把速写本往画布后藏,指节却不小心撞翻了洗笔桶,清水溅在身旁的帆布包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呀,你的画!”宋安泣伸手去扶她的画架,袖口沾着的柠檬黄颜料蹭在痛埋的校服袖口,像朵突然绽开的小雏菊。
两人手忙脚乱地收拾时,指尖好几次碰到一起,像两滴要融在一块儿的颜料。痛埋的耳尖发烫,低头看见宋安泣的帆布鞋上沾着点绿色的颜料,还没完全干透,像她画里总也画不腻的生机。那天傍晚,宋安泣把自己的帆布包塞给她:“先用我的吧,你的被水泡了。”包上金线绣的花瓣边硌着掌心,像握着圈细碎的阳光。
八月末的雨来得毫无征兆。前一秒还亮得晃眼的天,忽然被扯过来的乌云盖得严严实实,风卷着梧桐叶撞在美术班的玻璃窗上,发出哗啦啦的响。痛埋正收拾画具,宋安泣突然拽着她的手腕往外跑:“快点,去报刊亭抢最后那本漫画!”
两人冲出美术班时,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宋安泣把自己的帆布包顶在头上,金线绣的花瓣边在雨里闪着细碎的光,她的米白色帆布鞋踩在积水里,溅起的水花沾在裙摆上,像撒了把透明的星星。痛埋拽着她帆布包上的红带子往前跑,手心被磨得发烫,听见宋安泣的笑声混在雨声里,像颗被雨泡软的糖。
报刊亭的铁皮顶被雨点敲得噼里啪啦的响,像谁在上面弹着不成调的琴。老板在亭子里翻着报纸,收音机里放着软绵绵的老歌,混着雨丝飘进人心里。宋安泣靠在铁皮壁上喘气,被雨水打湿的碎发贴在额角,发梢滴下的水珠顺着脸颊滑到下巴,像颗没挂住的泪。痛埋盯着她脖颈处的皮肤,在路灯昏黄的光里泛着瓷白的光,锁骨上方那颗小小的痣突然变得清晰,像被谁用狼毫笔轻轻点上去的墨,晕开了浅浅的圈。
“你看你,”宋安泣伸手碰了碰痛埋的脸颊,指尖带着雨水的凉意,“睫毛上全是水珠,像画肖像时特意点的高光。”她的指尖划过痛埋的眉骨,像支温柔的画笔,痛埋的心跳突然乱了节拍,像调色盘里被搅混的颜料。
宋安泣转身去翻帆布包,想找纸巾擦画板上的水渍,脖颈弯出的弧度像被月光晒软的绸带。她的防晒服领口被雨水浸得半透,露出里面米白色的裙子,像朵含苞的花。痛埋看着她低头时露出的后颈,那里有层细细的绒毛,被路灯照得像撒了层金粉,忽然觉得喉咙发紧,有句话在心里翻涌着,像要冲破画纸的颜料。
雨越下越大,铁皮顶的响声几乎要盖过人的说话声。宋安泣正用纸巾小心翼翼地擦着速写本,纸页被雨水泡得微微发皱,上面画的桑梅小兔子像在流泪。痛埋的目光落在她握着纸巾的手上,那被颜料染得五颜六色的指尖,此刻泛着水光,指节处的薄茧在灯光下若隐若现。就是这双手,帮她拧开过无数支凝固的颜料管,在她画错线条时悄悄递过橡皮,在甜品店里把桑梅冰喂到她嘴边……那些细碎的瞬间突然像被雨水泡开的墨,在心里晕染开来,浓得化不开。
“阿泣,”痛埋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像被雨打湿的琴弦,“我有话想跟你说。”
宋安泣擦速写本的手顿了顿,转过头来看她。她的睫毛上还沾着雨丝,在路灯下闪着细碎的光,眼睛亮得像盛着整个夏天的星光。“什么事呀?”她的声音里带着点刚跑完步的喘,像被风吹得轻轻发颤的树叶。
痛埋的指尖攥得发白,指甲深深的嵌进掌心里,带来一阵尖锐的疼。她看着宋安泣唇角那两个小小的酒窝,想起第一次在画室旁的小路上见到她时,她也是这样笑着,捡起她的画笔递给了她。那些日子像被快放的电影,一帧帧在眼前闪过:奶茶店的冷气裹着焦糖香,娃娃机里晃悠的兔子玩偶,颜料管里挤出的紫与黄,甜品店里融化的桑梅冰……所有画面里都有宋安泣,像幅画的底色,浓得再也褪不去。
雨声突然变得很响,像要把整个世界都淹没。痛埋深吸一口气,雨水的湿气呛进喉咙,带着点微苦的涩。“我好像……”她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好像喜欢上你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挤出来的,撞在雨幕里,连自己都快听不清。痛埋猛地低下头,盯着自己被雨水浸得发白的指尖,鞋尖旁落着的梧桐叶已经湿透,像片蔫了的心事。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跳,像要撞碎肋骨冲出来,她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旧的风箱。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只有雨点敲打着铁皮顶的声音,一下一下,像敲在心上。过了好久,久到痛埋以为宋安泣没听见,或者听见了却不想回答,她的指尖开始发凉,像被扔进了调色盘里的冰水。
就在她想抬头说“开玩笑的”时,手腕突然被轻轻攥住。宋安泣的掌心很暖,带着松节油和白玉兰花混合的味道——那是她身上最独特的味道。
痛埋的心里是一片惊涛骇浪,她慢慢抬起头,撞进宋安泣的眼睛里。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此刻像被雨水洗过的琉璃,亮得让人不敢直视。她的唇角微微扬起,两个酒窝好似比平时更深些,像两个盛满了阳光的小碗。“你说什么?”宋安泣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指尖在痛埋的手腕上轻轻摩挲着,带来一阵酥麻的痒。
痛埋的喉咙发紧,张了好几次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我说,我喜欢你。”这次的声音比刚才稳些,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从你把画笔递给我开始,从第一次去画室找你开始,从看你调桑梅颜料开始,从你用金线绣我的帆布包开始,从……从你把桑梅冰喂给我开始。”
宋安泣的睫毛颤了颤,沾着的雨丝掉了下来,像颗透明的泪。她没说话,只是把痛埋的手攥得更紧了些,掌心的温度顺着指尖漫过来,像颜料管里挤出来的暖色,一点点温暖着痛埋冰凉的指尖。雨还在下,铁皮顶的响声里,仿佛藏着无数个没说出口的秘密。
“你看,”宋安泣突然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碰了碰痛埋的手背,那里有块被颜料染深的皮肤,是上次调桑葚紫时蹭上的,总也洗不掉,“这块颜色,像不像后山熟透的桑梅?”她的指尖划过那片深色,像在画一道温柔的线,“痛埋,每次你偷偷画我的时候,我都看得见,每每瞥到你的画,我的心跳都像是被画笔戳了一下。”
痛埋猛地抬起头,撞进她含笑的眼睛里。宋安泣的耳后泛着淡淡的红,像被桑梅汁轻轻泼过,她的嘴角扬着,露出两个小小的梨涡,像盛着没化的蜜糖。
“我还以为你不会同意了……”痛埋抿了抿唇,眼里泛着泪花。
宋安泣的指尖在痛埋的掌心画着圈,“速写本第23页,你把桑梅画在了我的发边,其实我都看见了。”
痛埋的脸突然烧了起来,像被调色盘里的橘红颜料泼过。那页画她画了很久,总觉得差点什么,就蘸了点桑葚汁,在旁边画了颗小小的桑梅,没想到被她发现了。“我……”她想说点什么,却被宋安泣的手指轻轻按住了嘴唇。
“我也是。”宋安泣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在痛埋的心上,却重得像落下了整个夏天的阳光。雨还在噼里啪啦地下着,报刊亭的收音机换了首更温柔的歌,宋安泣的掌心贴着她的掌心,温度像要融在一起,松节油和橘子汽水的味道里,突然多了点桑梅的甜。
不知过了多久,雨渐渐小了,天边透出点淡淡的光,像被谁在乌云上划开了道口子。宋安泣从帆布包里掏出速写本,是痛埋的那本,她一直替她收着。她翻到最后一页,用指尖蘸了点没干的雨水,在空白处画了朵小小的野蔷薇,花瓣边缘被晕开的水迹浸得发柔,像沾着露水。
“给你。”她把速写本递过来,指尖在“野蔷薇”旁边轻轻点了点,“等雨停了,我们去甜品店老板的后山写生吧,那里的野蔷薇该开了。”
痛埋接过速写本时,指尖碰到了她的,像两滴终于融在一起的颜料。纸页上还残留着宋安泣的温度,那朵雨水中的野蔷薇,像个温柔的秘密,藏在了被桑梅汁浸染的纸页里。
雨停后的傍晚,空气里浮着洗过的梧桐叶气息。宋安泣的手还握着着痛埋的手,两人走在回美术班的路上,帆布鞋踩过水洼的声响像支轻快的曲子。痛埋突然想起什么,从帆布包里掏出那只玻璃小罐——里面的桑梅干沾了点雨水,紫得发亮。“给你。”她把罐子递过去,指尖碰到宋安泣的掌心,这次她们不会再躲开了。
宋安泣捏起一颗桑梅干放进嘴里,酸甜漫开时眯起眼睛,像只偷吃到蜜的猫。“比昨天的甜。”她含糊不清地说,舌尖轻轻舔了下嘴唇的样子落在痛埋眼里,突然觉得速写本又该添新页了。路过街角的奶茶店时,宋安泣突然拽着她拐进去,“要两杯珍珠奶茶,加双倍珍珠。”她趴在柜台上笑,耳后的红还没褪,“今天的珍珠要像我们没说出口的话,圆滚滚的。”
老板笑着递过奶茶,杯壁的水珠沾在宋安泣手背上,她突然举起杯子往痛埋嘴边送。吸管碰到唇瓣的瞬间,痛埋看见杯里的珍珠浮沉,像两人心里翻涌的甜。“你看,”宋安泣收回杯子,“这样就像间接接吻了。”说完突然转身就跑,银镯子在风里撞出细碎的响,痛埋追上去时,听见自己的心跳比奶茶里的冰块还雀跃。
美术班的梧桐叶落了满地,像铺了层充满生机的绿颜料。痛埋在画架前调颜料,宋安泣从背后轻轻抱住她,下巴搁在她的肩上,发梢带着橘子汽水的味道。“你看,”宋安泣指着窗外,“桑梅藤的果子都没有了,掉在地上的都紫得发黑了。”
痛埋转过头,看见宋安泣的速写本摊在窗台上,最后一页画着两个并排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两条缠绕的藤蔓。影子旁边写着行清隽的字:“桑梅熟了的时候,所有的喜欢都会结果。”字迹落在纸页上,像一片轻盈的羽毛,却带着足够的重量,压着整个夏天的心事,慢慢长成了秋天的模样。
她忽然想起那个下雨的傍晚,宋安泣攥着她的手,掌心的温度像永不冷却的颜料,将那句“我也是”,永远地调进了她们往后的日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