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马车外表平平无奇,内里却别有洞天。
茶几上摆着一套白玉茶具,质地温润,光洁如镜,一看就不是普通货色。
但真正吸引她目光的并非这个——
少女轻轻拿起一只茶盏,果然在底部看到了熟悉的浅蓝色花押。
这套茶具,是她当年特意为一位好友准备的新婚贺礼之一。
那位好友十五岁嫁入京城郑国公府贺家,这些贺礼当年都送到了郑国公府。
这么说......贺家有人来郃州了?
会是谁呢?
具体是谁并不重要,但若能确定来人的身份,就能大致推断出此行的目的——
少女仔细打量着车内陈设,没有发现任何女子用品。
能随意使用她当年赠送的礼物,必定是贺家嫡系。
贺家嫡系只有两房,前代郑国公早逝,长房世子贺钦早早继承了爵位,她那位好友就是现在的郑国公夫人。
贺家二公子贺毓,是郑国公一母同胞的亲弟弟,现任大理寺少卿。
郑国公贺钦喜欢华丽繁复的风格,而这车内布置简洁雅致......
这辆马车外表普通,没有贺家家徽,显然不想暴露身份——所以,会是贺家二公子微服出巡吗?
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趟行程肯定不简单。
少女略一思索,很快做出了决定。
她从衣襟里取出几张折叠整齐的粗纸,压在刚才留下的一粒碎银下面,然后带着男孩跳下马车。
二楼临窗的位置,一名随从皱起眉头:“公子,他们走了。”
刚才就看到这一大一小两个少年偷偷溜进公子的马车,他正要上前驱赶,公子却说“不必”,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靠在窗边看热闹。
要知道车里不但有贵重物品,还有朝廷的机密文书,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可怎么办?
果然如夫人所说——公子做事,从来都不按常理。
那位“不按常理”的年轻公子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说了句“走吧”,这才不紧不慢地转身,带着随从下楼。
初春时节,年轻公子头戴玉冠,身着雀梅色锦袍,身形修长挺拔,肤色白皙,眉眼深邃。
这般如玉山孤松般的气质,仿佛与周围市井的喧嚣格格不入,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躲在暗处的少女看到这张俊美的脸,又见他果然上了那辆马车,不禁陷入沉思。
她虽然没见过贺家二公子贺毓,但也听说过此人生得英俊潇洒,正是二十出头的年纪。
不过不知为什么,总觉得有几分眼熟?
也许是她见过郑国公,而亲兄弟之间难免有些相像?
这么看来,此人八成就是贺家二公子了。
少女觉得省事不少,便带着男孩离开。
“公子,可少了什么东西?”随从隔着车帘低声询问——虽说就算少了也是公子自找的,但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这些年,他不知收拾过多少个因为公子“不按常理”而留下的烂摊子。
却听车里传来带着笑意的声音:“不但没少,反而多了。”
年轻公子修长的手指拈起那粒碎银。
随后,他缓缓展开碎银下压着的纸张,仔细看完后,感叹道:“不过是借地方躲了一会儿,就送上这样一份大礼,也太客气了。”
片刻后,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挑起车帘,望向刚才那两个“少年”离开的方向。
***
正午时分,那两个“少年”在城里找了家客栈落脚,要了两间上房。
伙计送来热水,少女在山水屏风后沐浴完毕,走出浴桶,赤脚站在地上。她一边用干净的布巾擦干身上的水珠,一边打量着这具身体。
看起来刚满十五岁的年纪,虽然个子不矮,但四肢腰身都太过纤细无力,双手十指白皙柔软,一看就是养在深闺的娇弱小姐。
客观来说,中看不中用。
不过既然是白捡来的,也轮不到她嫌弃。
至于力气这种东西,只要肯下功夫锻炼,总会有的。
少女拿过搭在屏风上、来时从成衣铺买来的干净男装,刚把左手臂伸进雪白的中衣时,穿衣服的动作突然一顿。
少女全身肌肤白皙细腻,心口处那颗朱红色的痣就显得格外醒目。
她低头看着这颗痣,眼前闪过一段往事——一个乞丐模样的小女孩刚学会走路,扑通一声摔在泥水里,脏兮兮的小脸上满是泪水。
那个被她叫做阿佑的小女孩,心口也有这样一颗红痣。
但阿佑今年才四岁。
收起思绪,少女继续穿衣服,目不斜视地系带穿袍,动作熟练流畅。
她一边用布巾擦着湿发一边从屏风后走出来,这时房门被敲响:“客官,您要的饭菜送来了。”
“进来。”少女压低声音说。
伙计进来时,只见那“少年”正背对着他擦头发,衣袍崭新,身形单薄却站得笔直,英气勃勃。
伙计没敢细看,心里暗道“这少年肯定是哪家的富贵公子”,摆好饭菜后就退出去了。
少女放下擦头发的布巾,一边走向饭桌一边说:“进来。”
守在门外的男孩这才推门进来,他也洗了脸换了干净衣服,但显然很匆忙,头发都没来得及整理。
“你一直等在外面做什么?”少女坐下。
“我等公子,不能让公子等我......”他暂时称少女为公子,这是来客栈的路上商量好的。
少女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我......我也一起吃这些吗?”
少女抬眼:“不然再给你单独要一桌?”
“不,不是!”男孩连忙摇头:“我......我从来没和别人一起吃过饭。”
“你救了我,带我离开徐家村......给我包子吃,给我新衣服穿!”男孩指着隔壁房间,表情感激到极点,反而莫名心虚起来:“还让我睡那么软的床......我,我该做点什么?不然,不然......”
他绞尽脑汁想着自己能做什么,但根本想不出什么“对等”的回报,能让他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一切。就一直“不然,不然”地说个不停。
“不然我打断你一条腿?”少女面无表情地问:“这样总能安心了吧?”
男孩瞪大眼睛,张了张嘴,结结巴巴地说:“......如果,如果公子真的需要......”
少女:“......”
她倒也不是那么需要。
最后男孩还是没能接受和她一起吃饭,拿了个碗,盛了些饭菜,蹲在墙角吃了起来......
饭后,伙计来收拾碗碟时,男孩也没闲着,帮着伙计一起收拾。
做完这些后,他垂手站在那儿,眼含期待地看着少女,好像在等她安排什么差事——越难越好的那种。
“......”对上那双过于清澈的眼睛,少女沉默地移开视线。
男孩“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只见旁边的竹篮里放着两个洗干净的水萝卜。
上房的东西准备得很齐全,冬春季节缺少水果,生吃水萝卜是常见的事。
下一刻,少女就看见他走上前来,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是他那把菜刀——
再下一刻,萝卜皮翻飞。
很快,一个削得干干净净、水灵灵的萝卜递到她面前:“公子,给!”
少女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手里的菜刀。
这样的刀工——
这些年来居然没用来砍人,真是可惜了。
她看着面前的男孩。
大概是小时候无力反抗时尝试过反抗,受够了反抗失败的苦头,等到有力气反抗时反而不敢反抗了。
人们不敢反抗,多半是因为心中的恐惧。
曾经,在那个安排下,她也没有反抗——
不是因为恐惧,是为了还债。
血缘亲情,她已经用血肉性命偿还清了。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能用任何名义要挟她,她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只走自己想走的路。
比如——
这个萝卜,她就不太想吃。
“太辣,不喜欢。”
“啊......”
“你自己吃吧。”少女起身往床边走去:“我要休息,你要是不困,就多留意外面的消息。”
男孩终于等到她交代事情,忙不迭点头答应,出去替她关好门。
少女在床上躺下,拉过被子。
她选择在这里落脚,还要了上房,除了睡得舒服之外,也有别的考虑。
外面找他们的人不会少,不管是四惠巷的,还是徐家村的,或是徐家村背后的势力。
但她再怎么折腾,在那些人眼里也不过是个小麻烦,不值得大张旗鼓、不惜代价地追查,最多只能暗中搜寻他们二人的下落。
那些人也不会想到本该东躲西藏的人会大摇大摆地住在客栈上房。而且因为她出手大方,又巧妙引导,这家客栈的伙计很愿意把她当作“和家里闹别扭,想在外面躲清静的富家公子”,如果有人来打听,肯定会帮她挡回去。
这个方法当然只能躲一时,不能长久。
但那些人,大概也没什么机会让她躲太久了。
她原本打算今天就趁乱混出城,去隔壁的封州,把手里的证据线索想办法交给一位故人。
那位故人为官刚正不阿,如果知道郃州这般乱象,肯定不会坐视不管。
没想到今天误打误撞,遇到了微服来此的贺家公子,这样倒是省事不少——徐家村的事,自然是越快解决越好。
现在,她只需要在这家客栈里等消息,好好睡一觉。
闭上眼睛,立刻陷入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这片黑暗中透出一缕极冷的白光,那光越来越亮,白得刺眼,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雪地。
雪地中,女子长发如瀑散落,冰冷的刀锋划过脖颈。
鲜血蔓延,染红了雪原。
眼前彻底变成一片血红时,少女猛地睁开眼睛。
天色不知何时已经暗了,她在黑暗中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微凉的脖颈,又试着转动了一下。
嗯,脖子还在。
少女重新闭上眼睛。
***
同一时刻,也有人转了转脖子。
处理完公务的年轻公子从书案后起身,闭着眼睛揉了揉太阳穴。
“公子,有京城来的密信。”随从敲门进来,呈上两封信。
年轻公子随手打开其中一封,里面的信纸折叠整齐,展开一看,上面没有字,而是一幅少女画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