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畔清风徐徐,青绵蹲在青石砌成的埠头边,小心翼翼地将一盏盏花灯送入水中。暖黄的烛光在夜色中连成一片流动的星河,映亮了她专注的侧脸。
“这盏给爹爹,”她心里想着,将第一盏莲花灯轻轻推入水中,看着它晃晃悠悠地漂远,“愿他日日安好,少为我操心。”
第二盏灯在她手中停留片刻,烛光在她眼中跳跃,心中念叨:“这盏给林姐姐和林小少爷,愿林小少爷平安无事,林姐姐和尊上早日解除诅咒,可以白首!”不知为何,这个心愿让自己的心有那么一点点疼。
她正要放下第三盏灯时,身后忽然传来低沉的嗓音:"为何不先为自己许愿?"
青绵手微微一颤,险些将花灯落入水中。回身望去,只见苍夜不知何时已静立在她身后,玄色衣袂在夜风中轻扬。
"你......"她轻抚心口,眼波流转间带着三分嗔怪七分无奈,"你怎么总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在你面前,我连半分心事都藏不住了。"
苍夜负手而立,月光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唇角那抹若有似无的笑意几乎难以察觉:"你的心思,何须去猜?全都写在眉梢眼角了。"
她低头抿唇浅笑,指尖轻抚过花灯细腻的纸面:"许这么多愿......神明会不会觉得我太过贪心?"
"贪心?"苍夜广袖轻拂,河面上顿时又飘来十余盏花灯,在水波间轻轻打着转,"既然本尊说了全要,你便一盏一盏地放。"他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若是神明忙不过来,本尊不介意替他分忧。"
青绵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宛若夜空中最亮的星子坠入其中。“绵儿谢过尊上!”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一盏莲花灯,心里暗念道:"那......这盏愿东离能放下执念,寻得真正的自在。"
她放灯的动作很轻柔,每一盏都要确认它稳稳当当地漂在水面上才松手。偶尔有灯被水波打得摇晃,她都会紧张地伸手去扶,直到它重新平稳前行。
她全然不知,在她身后,苍夜广袖轻拂,一道无形的术法掠过水面。那些沉浮的愿笺如受召引,悄然汇聚于他掌心。
趁她专注放灯的间隙,他指尖轻动,悄然展开那一卷卷心事。
“愿父亲身体康健顺遂,日日平安喜乐,岁岁安康长伴。”字迹工整,带着女儿家最朴素的牵挂。
“愿林府少爷平安无事,林姐姐终破诅咒,得与心上人相守白头。”墨痕微润,许是写时想起了什么。
“愿东离放下仇怨、得真自在。”这一笔格外慎重,像是斟酌许久才落笔。
……
直至最后一张,字迹清晰却仿佛烙着深重祈愿:
“愿苍夜不再受戾气所困,还我生生世世——长寿无忧。”
指尖蓦地收紧,那张薄薄的愿笺在他掌心微微颤动。他抬眸望向埠头边那个虔诚放灯的身影——她正将最后一盏莲花灯轻轻推远,烛光在她眼中跳跃,映出满河璀璨。
最后一盏花灯顺流而下,汇入那片由她亲手点亮的星河。青绵站起身,转回头对他展颜一笑:“放完了。”
那笑容干净得刺眼。
苍夜不动声色地将愿笺收起,广袖再拂,所有字条化作流萤没入水中,了无痕迹。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比夜色更沉。
她永远不会知道,在这千灯尽放的一夜,她所有的心事都曾在他掌心停留。而她最重的那一个愿,终究成了困住这头千年狼妖的第一道枷锁。
河风渐起,吹动他玄色的衣袍。他望着她明亮的眼睛,第一次觉得,这漫漫长夜,原来真的会因一盏灯而变得不同。
东方天际透出一线灰白,晨风掠过河面,带着清冽的凉意。青绵与苍夜并肩坐在桥阶上,看远处最后几盏灯笼在渐亮的天光里依次熄灭,像星辰隐入白昼。
“今夜可欢喜?”苍夜开口,声音比晨风更低沉,“玩得可尽兴?”
青绵望着河面上残存的几点微光,点了点头:“尽兴……好久没这样开心过了。”她唇角仍含着笑,眼神里却掠过一丝极淡的惘然,像晨雾般难以捕捉。
她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裙裾,声音轻得几乎要散在风里:“只是天快亮了。”语气里带着说不清的眷恋。
苍夜侧目看她被晨风拂动的发丝:"不喜欢天明?"
"不是不喜欢。"她低头摆弄着裙裾,"只是觉得,有些美好就像这灯火,注定要在天亮前熄灭。"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却让苍夜侧目。他看见她垂下的眼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浅的阴影,那阴影里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眷恋与不舍。
“天亮又如何?”他语气依旧平淡,目光却落在她微微蜷起的手指上,“本尊若想,你此生剩余的时光都可以这样度过……”
她忽然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上的尘土,转身对他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我们回去吧,尊上。”
那笑容太过灿烂,反倒像是刻意要驱散什么。
苍夜凝视她片刻,终是缓缓起身。玄色衣袖在晨风中轻扬,他并未再多言,只伸手虚虚揽过她的肩。
“闭眼。”
青绵顺从地合上双眼,感觉到清风再次环绕周身。在意识被带走的前一瞬,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夜虽尽,尚有来夕。”
这句近乎承诺的话语,轻得像叹息,却让她的心轻轻一颤。
清风裹挟着两人升至云端,脚下万家灯火已渐次被晨光替代。青绵起初还强撑着困意,望着云层下飞速掠过的山川河流,但连日来的情绪起伏与这一夜的奔波欢欣,终究让她疲惫不堪。
起初,她只是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脑袋不自觉地一点一点。苍夜察觉到肩头传来的细微动静,侧目便看见她昏昏欲睡的模样,那双总是清澈含怯的杏眼此刻努力地想要睁开,却像是被粘住了一般。
他没有出声,只是环绕在她身侧的清风更柔和了些,飞行的速度也悄然放缓,趋于平稳。
终于,她的头轻轻一歪,彻底抵在了他的肩头,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竟是完全睡着了。
苍夜的身体微微一僵。他垂眸,看着怀中青绵毫无防备的睡颜。晨光熹微,勾勒着她柔和的侧脸轮廓,长睫在眼下投出安静的阴影,唇边似乎还带着一丝放河灯时残留的、浅浅的满足笑意。
苍夜下意识地收紧,将她更稳地圈在怀中,为她挡住了高空所有的凛冽气流。他的动作是那样轻缓,带着一种与他身份极不相符的谨慎,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
云消风止,两人已悄然落在寂静的齐府廊下。青绵依旧靠在他肩头深睡着,呼吸匀长,对周遭变换全然未觉。
苍夜垂眸凝视片刻,终是俯身,一手绕过她膝弯,另一手稳稳托住她的背脊,将人打横抱起。他的动作是前所未有的轻缓,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琉璃。
她在他怀中无知无觉地蹭了蹭,寻了个更舒适的位置,温热的呼吸拂过他颈侧。那气息很轻,却像羽毛,在他的心湖上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涟漪。
他抱着她,穿过重重帘幔,步履平稳地走入内室,将她轻轻置于铺着软褥的榻上。整个过程,他周身的灵力都温和地笼罩着她,未让她感到半分颠簸与不适。
正当他欲要直起身,她却因这细微的变动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眉心微蹙,似有不安。苍夜的动作顿住了。
静立榻前片刻,他终是抬手,拈过滑落一旁的锦被,为她细致地掖好。
做完这一切,他并未立刻离去。又复坐在榻边,于渐浓的晨光里,沉默地注视着青绵恬静的睡颜。
真想像前夜那般与她共眠。
这个念头一升起,便带着燎原之势,几乎要冲垮理智的堤坝。只需俯身,便能将她拥入怀中,汲取那令他贪恋的温暖与平静。
可那句“食谱上的佳肴”,便在此刻,化作最清醒的咒缚,冰冷地横亘在他翻腾的欲念之间。
如同一盆冰水迎头浇下,瞬间冻结了所有躁动的血液。
他猛地攥紧了袖中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爱上自己的食物着实可怕,还是早点断了这个欲念。
一种近乎荒谬的自我厌弃感攫住了他。他是谁?是横行天地、令众生战栗的苍夜尊上!如今竟会对自己的“盘中餐”生出如此不堪的怜惜与眷恋?这何止是荒唐……
这欲念是穿肠毒药,是比任何戾气都更能侵蚀他根本的弱点。他不能,也绝不允许自己沉溺下去。
他骤然起身,动作带起一阵冷风,吹得榻边纱帐微动。最后看了一眼沉睡中的青绵,随即,他毫不犹豫地转身,瞬息消失在殿内,仿佛多停留一息,都会被那无形的丝线更紧地缠绕。
空寂的房间里,只余下青绵一人安稳的呼吸,以及空气中尚未完全散去的、那一丝清冽又冰冷的气息。
他选择了逃离。不是败给了谁,而是败给了自己那不该萌发的、可怕的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