刷洗夜壶的旨意如一道惊雷劈下,青绵在最初的震惊与屈辱过后,脊背反而挺得笔直。她垂下眼睫,默然行下一礼。既然命运的绳索已将她捆缚在这最污浊的角落,无力挣脱,那她便偏要在这最污秽的角落里,活出自己的样子。
翌日清晨,薄雾未散。
青绵戴好白色面纱,推起那辆堆满夜壶的木车,缓缓行过沾着露水的石径。她背脊挺得笔直,步履沉稳,晨光中竟透出一种近乎倔强的从容。
在云法的暗中打点下,各房夜壶早已被集中送至偏院角落,唯独那一只——属于尊上苍夜的夜壶,仍须她亲自踏入苍夜的寝殿,方能取到。
青绵在月洞门前停下,深吸一口气,正要举步,一个略带讥诮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哟,这不是咱们府里新来的‘壶妃娘娘’吗?怎么,第一天当值,就敢怠慢尊上的吩咐?”
她回头,只见护法河法揣着手站在不远处,脸上挂着那惯常的、令人不适的假笑。他显然已在此等候多时,专为来看她的笑话。
青绵推着木车的手微微收紧,面纱下的唇角却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她转过身,不闪不避地迎向河法那满是讥讽的目光。
“河总管安好。”她声音平静,听不出丝毫波澜,“尊上亲自吩咐的差事,青绵岂敢怠慢半分?只是青绵刚来到齐府,不知尊上作息,怕是来早了,扰了尊上!”
她目光扫过河法揣在袖中的手,语气依旧恭顺,却暗藏机锋:“倒是河总管,今日似乎清闲得很,竟有雅兴在此关心这等微末小事。莫非是尊上近来交代的差事……不够忙碌?”
河法脸上的假笑僵住了,他没料到这看似柔顺的小丫头竟敢反将一军。他正欲发作,眼角余光却猛地瞥见高阁的窗边,苍夜凭窗而立。
河法话到嘴边,他强行压下怒火,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嗤笑:
“蠢笨的小绵羊,还不快去干活!若今日再毛手毛脚,惹得尊上半分不悦——”他凑近半步,压低声音,“我便请示尊上,将你直接锁进茅房里过夜,叫你日夜与污秽为伴!”
青绵闻言,脚步未停,甚至连推车的节奏都未曾慌乱。她只是微微侧首,隔着面纱,声音清晰地传来:
“河总管提醒的是。青绵定当格外小心,不负尊上与总管……‘厚望’。”
青绵将木车轻轻停稳在寝殿外的石阶下,理了理略显褶皱的衣襟,深吸一口气,方才缓步走向那扇紧闭的寝殿门。
她抬起手,指节在门扉上极轻地叩击了两下,声音不大,却格外清晰:“尊上,”她垂首敛目,声音尽量放得平稳恭敬,“青绵前来收取夜壶,不知……可否入内?”
“进来!”
青绵指尖微微一颤,随即稳下心神,轻轻推开寝殿门。
殿内光线幽暗,唯有几缕晨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那熟悉的百日媚兰的香气。
她低垂着眼眸,不敢四下张望,只盯着自己脚前的一方地面,依照规矩去取那只应放在固定位置的夜壶。
青绵端着那沉甸甸的夜壶,指尖传来的重量让她心里猛地一咯噔。她下意识地垂眸瞥了一眼,只见壶内液面几乎盈满,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微光。
一阵难以言喻的窘迫瞬间冲上脸颊,她慌忙移开视线,可脑海里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几个大不敬的念头:
这……未免也太过充盈了些?难不成这匹狼是患了什么水厄之症,一夜之间竟要起身数次?还是说……狼族本性便是如此,连这等事都异于常人?
凭着自己多年行医练就的眼力与直觉,青绵端着那沉甸甸的夜壶,心下已飞快地有了计较。
这液量异于常人,色泽亦透出些许不易察觉的浑浊……绝非单纯饮水过多所致。观其状,倒更像是肾气壅滞、水道不利之症,兼有内火灼阴之象。莫非这位修为深不可测的尊上,内里竟藏着这般难言的隐疾?是了,他性情如此阴晴不定,喜怒无常,或许也与此等内腑失调、阴阳失衡的痼疾有关。
她脑海里迅速掠过几个对症的方子,皆是清热利湿、疏导下焦的良药。可这念头刚一浮现,便被她自己掐灭了——且不说她此刻的身份根本无权过问,即便有机会,难道真要替这囚禁折辱自己的“匹狼”诊治不成?
“你这小绵羊,脑子里又想些什么?”
青绵心下一横,既然已被看穿,不如赌上一把。她深吸一口气,竟真的抬起头,迎上苍夜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语气带着一种豁出去的诚恳:
“回尊上,奴婢……奴婢方才是在想,尊上夜溺频繁,壶满至此,恐非寻常。奴婢略通医理,观此迹象,或乃肾气壅滞、水道不利之症,兼有内火灼阴之象。长此以往,恐怕对您的修为有碍!”
苍夜的嘴角出现一抹玩味的弧度。“哦?这么严重?”
“恳请尊上允奴婢为您切脉,辨明症结!”
苍夜静默了片刻,竟真的缓缓伸出了手腕,搁在身旁的玉几上。“好,”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风暴,“本尊便让你切。若你所言有误,或诊不出个所以然……”后面的话,他没有说。
青绵恭敬地上前,将三指轻轻搭上他的手腕。她屏息凝神,全力感知指下的脉象,试图寻找那肾气壅滞的证据。
然而,指腹传来的搏动,却让她瞬间僵在原地,如遭雷击!
这脉象流利圆滑,如珠走盘,应指有力……这、这分明是……
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一定是狼族与人族体质迥异,脉象也截然不同所致!她拼命告诉自己冷静,再次沉心感受。
可那“如盘走珠”的典型特征,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着她的认知底线。她行医多年,绝不会错认这等基础脉象!
“如何?”苍夜冰冷的声音将她从巨大的混乱中拉回。
“尊……尊上!奴婢……奴婢竟诊出……这似乎是……是……喜脉啊!”青绵拱手作揖回禀道。
“喜脉?”他并未发怒,竟低低地笑了起来,“既然如此,要不要本尊把裤子退了,让你先辨一下雄雌?”
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得青绵魂飞魄散。
“可是……脉象上……确实是喜脉呀!”青绵垂着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医者特有的固执。
苍夜闻言,他并未动怒,反而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既然你如此笃定本尊有孕,那不如说说——本尊这‘孕相’如何?”
青绵被他问得心慌意乱,却仍硬着头皮请求:“尊上,请容奴婢再仔细探一探脉!”
苍夜竟未斥责,只慵懒地将手腕重新置于案几之上。青绵屏息凝神,再次将指尖轻搭上去。这一探又吓一跳,这脉象……一脉双行!是双生胎!
天爷……这怎么可能?!可他一个公狼……总不至于真的怀了双胎吧?! 这念头荒诞得让她指尖都发起抖来。青绵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难道狼族脉象竟玄奥至此,完全超乎人族医理认知?
她强迫自己凝神再探,试图找出任何一丝脉理上的破绽,但那两道清晰交织、生机勃勃的搏动却无比真实。一时间,震惊、迷茫、甚至一丝不合时宜的荒谬感齐齐涌上心头,让她僵在原地……
苍夜见她怔在原地,一副魂飞天外的模样,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故意拖长了语调,慢悠悠地问道:“柳大夫——”他这声称呼叫得百转千回,满是戏谑,“不知本尊这‘胎象’可还安稳?需不需要……开几副安胎的方子?”
青绵被这句“柳大夫”喊得一个激灵,猛地回过神来,脸颊瞬间烧得滚烫。她硬着头皮,努力维持着医者的镇定:“尊……尊上,是奴婢医术不精,不能辨出尊上的脉象,也可能是青绵**凡胎,不配为尊上诊脉,我想尊上的脉还……还是需要你们这些有修为的医者诊治才行!”
苍夜闻言,竟低低地笑了起来,似乎十分满意青绵这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他忽然站起身,玄色衣袂如夜雾拂过地面,缓步逼近。
阴影笼罩下来的瞬间,青绵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却被他伸手攥住了手腕。指尖传来的力道不轻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意味。
“你不是诊不出,”他俯身靠近,温热的气息掠过她耳畔,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洞穿一切的戏谑,“而是不敢说。”
青绵呼吸一窒,只觉得被他触碰的皮肤阵阵发烫,心跳如擂鼓。
“本尊体内,”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她心上,“分明孕育着双胎。柳大夫,你说是也不是?”
青绵此刻惊得檀口微张,脑中一片空白。苍夜那句话如同九天玄雷,将她所有的侥幸与自我怀疑劈得粉碎。
难道……真的不是自己诊错?而是这头公狼,真的身怀双胎?!
这念头荒诞得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下意识地望向苍夜依旧平坦紧实的小腹,实在无法将眼前这位杀伐决断、气息凛冽的尊上,与“孕育”二字联系起来。
天啊……这便是拥有神力之人的世界吗?竟连阴阳造化都可以颠覆?他可是货真价实的公狼啊!
一时间,她只觉得毕生所学的医理、对世间万物最基本的认知,都在这一刻碎成了粉末,她看向苍夜那双仿佛能吞噬一切的眼眸,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理解过,眼前这位存在的本质。
“那……那……”青绵唇瓣轻颤,思绪如乱麻般绞作一团,竟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那什么那。”苍夜冷声截断她的话,眸光陡然锐利,似寒刃抵喉,“今日脉象之事,若泄露半字……”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
青绵被他话中的寒意激得缩了缩脖子,双手在身前急急摆动,她飞快地垂下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灵光,声音却愈发显得惶恐不安:“尊上放心,奴婢就是有一万个胆子,也绝不敢胡言乱语!方才……方才定是奴婢连日劳累,气血不足,以致指端麻木,脉象全乱了套!”
她一边说着,一边悄悄用眼角余光瞥了瞥苍夜的神色,心下暗忖:这匹狼分明也是要面子的,我若一口咬定是自己诊错了,全了他老人家的威严,此事或许就能揭过……
苍夜闻言,低笑一声,玄色衣袖如流云般拂过案几。他向前倾身,目光落在青绵强作镇定的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
“柳大夫既如此自谦,”他语调悠长,每个字都像裹着蜜糖的针尖,“倒叫本尊不好意思将‘安胎’的重任托付于你了。”
青绵背后一寒,隐隐觉得不妙。
果然,他下一句便轻飘飘地落下:“本还想着,日后这一胎的平安脉象,都交由柳大夫你来照料呢。”
这话说得温和,却字字千斤,重重压在青绵心头——这分明是要将她牢牢绑在这桩荒唐事上!
“奴、奴婢虽通晓医理,可……可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身,”青绵的声音越说越低,脸颊染上窘迫的红晕,连耳根都烧得通红,“于安胎保育一道,实在……实在经验欠缺,唯恐有负尊上重托。还请您……另请一位经验丰富的嬷嬷或医修,方为稳妥。”
这番话她说得磕磕绊绊,额间早已沁出细密的汗珠,连交叠在身前的指尖都微微发颤。
苍夜闻言,非但没有动怒,眼底反而掠过一丝玩味。
“哦?未出阁的姑娘……那又怎样,你不照样让本尊为你怀上这一胎?”他端起桌子上的茶盏,轻轻吹开浮沫,慢悠悠地道:“你毕竟是其中一个孩儿的母亲,交给你我安心!”
青绵被他这番话震得眼前发黑,险些站不稳脚跟。她扶住一旁的案几,指尖都在打颤。
这……这都哪跟哪啊?! 她在心中无声呐喊,这匹狼今日是吃错了什么药?我清清白白一个姑娘家,怎么转眼间就成了他胎儿的母亲?!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质问,可看着苍夜那双深邃如渊、仿佛能将人魂魄都吸进去的眸子,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只化作一声急促的抽气。
苍夜将她这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尽收眼底,唇边笑意如涟漪般漾开,带着几分戏谑的满足。他慵懒地挥了挥手:
“好了,本尊倦了,该去睡个养胎觉了。”他特意将“养胎”二字咬得轻柔,目光却意味深长地掠过她苍白的小脸,“你且退下吧。”
青绵喉间堵着万千疑问,如鲠在喉。可尊上已下逐客令,她只得将满腹惊惶与不甘强行压下,低头敛衽行礼:“是……奴婢告退。”
她一步步退出寝殿外,直到沉重的殿门在身后合拢,才扶着廊柱长长吐出一口气。抬头望向院中疏落的日光,只觉方才一切荒诞得如同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