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绵踏入齐府朱门的一刻,云法便感知到了。
生生世世默然相护的执念,早已将她的气息刻入他的魂灵。几乎是刹那,那道沉稳的身影已悄然现在庭前。他眉宇间仍是惯常的持重,但眼底露出难以抑制的欣慰与激动。
“绵儿,”他声线低沉,却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终于等到你了。”
“哥哥……”青绵唤出声来,一路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声回应中倏然一松,鼻尖不由得泛起酸意。
“一路上辛苦了,快随我来。”云法侧身让出路径,举止间是她所熟悉的周全与细致。
小院显然经人精心打理过,不见奢靡,可随处可见用心。几竿翠竹斜倚墙边,一架藤萝正开着淡紫色的花,微风过处,落下清浅的香气,宁静而安然。
“往后,你就住在这儿。”云法推开房门。室内窗明几净,布置清雅,榻上的锦被软枕瞧着便觉舒适。梳妆台上竟还整齐摆着几样崭新的胭脂水粉和一只雕花首饰盒。角落的熏炉里燃着淡香,气息宁和,似早已在等候她的到来。
这个小院离尊上的房间非常近,方便你平时去侍奉!
青绵凝望着眼前这间处处用心的屋舍,又迎上云法温沉的目光,胸中一时暖潮翻涌。她何尝不知,这方寸天地,不过是这偌大府邸里一座温婉的牢笼。可云法却为她在这笼中,辟出了一隅最为安适的角落,一砖一瓦,皆是他无声的护持。
“多谢哥哥……”她轻声言道,话音里浸满了无从掩饰的真切感激。
云法满目是怜爱:“与哥哥何须言谢。你一路劳顿,先好好歇息。晚些时候,我再来与你细说尊上的习性与忌讳。”
他言罢欲走,却似想起什么,复又转身凝望着她,字句清晰而低沉:“绵儿,你只需记得,无论我是云法,还是柳青岩,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永远都是那个护在你身前的人。”
房门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世界。青绵坐在柔软舒适的床榻上,打量着这个精致却陌生的“新家”,心中五味杂陈。这里有云法竭尽全力提供的庇护和温暖,可四壁之外,仍是苍夜那只无形的手所笼罩的天地。她知道,这份安宁不过是风雨前夕短暂的静谧,往后的日子,也许暗潮汹涌。
晚饭过后,云法便来教习青绵关于齐府的一些规矩。
云法神色凝重,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绵儿,你须谨记几条最重要的规矩,切莫有半分疏忽。”
他略顿一顿,确保青绵听得分明,“其一,尊上极喜静。近前侍奉需踏软底鞋,若非必要,交谈皆用手语或传音,切忌发出声响。”
“其二,”他目光扫过青绵的衣衫,“气味务必洁净。浓艳的花香脂粉气、乃至一丝汗味皆是大忌,唯有淡淡的皂角或草木清气方可。”
“其三,绝不可直视尊上双眼,那是大不敬。目光需恭顺,落于他衣襟之下即可。”
“其四,殿内一物一器,皆有定所。文书茶具,乃至案头笔砚,偏移半分,他皆能察觉,务必物归原处。”
“其五,动作务求优雅、迟缓、无声。尤其奉茶时,需如行云流水,心定手稳,不容一丝颤抖迟疑。”
言及此处,云法语速微滞,眼底掠过一丝更深沉的阴影,声音愈发低沉:“其六……”
云法话语顿住,见她面色微白,眼中掠过一丝了然的疼惜。他语气不由得放得更缓:“是哥哥心急了,一次说得太多,吓着你了。”他抬手,虚虚在她肩头轻按一下,意在安抚。“别怕,这些规矩虽繁,时日久了便会习惯。有哥哥在,会一步步教你。”
他沉吟片刻,方继续那未竟之语,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这第六点,绵儿你须刻在心里,在尊上面前,尤其是他垂询时,绝不可有半分隐瞒欺瞒之举。他……能洞悉虚妄。”
青绵抬眼望他,眸中水光潋滟,声音里带着一丝凄楚的颤意:“哥哥,绵儿余下的寿数,不过残年三载……难道连这最后的光景,也不能让我活得轻松些、自在些,偏要困于这重重枷锁之下么?”
“这……”云法闻言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青绵眼中蓦地燃起一丝光亮,追问道,“但有一线可能,绵儿都愿一试!”
云法沉默片刻,终是低声道:“除非……能求得尊上允准,不任近身侍奉之职。若只做些庭扫浣洗之类的杂役,自然便无须受这些规矩束缚。”
此话正中青绵下怀,她本就不愿靠近那匹凶恶的狼。若能远远避开,即便做些粗活苦役,又算得了什么?
青绵轻轻拉住云法的衣袖,眼中漾起恳求的水光,软声道:“那……哥哥可否替绵儿向尊上美言几句?就说绵儿生性愚笨,手脚也不灵光,唯恐近前侍奉时出了差错,反会冲撞尊上。但求做些洒扫庭除的粗浅活计,心里反倒踏实。”
云法闻言,眉头锁得更紧。尊上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喜怒无常,自己贸然求情未必能成,反倒可能引火烧身。他正暗自权衡,却听青绵竟要亲自前去,心头猛地一沉。
“不可!”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尊上面前,岂是你能随意开口请愿的?稍有不慎,难免又要将你关进幽室。”
可见妹妹眼中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然,云法深知她性子中执拗的一面已然被激起。他沉默良久,终是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声音里充满了无奈的妥协与深切的担忧:“罢了……你若执意如此,哥哥便陪你走这一遭。但切记,一切看我眼色行事,绝不可妄言妄动。”
青绵点头应允!
云法不再多言,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在前头。他步履沉稳,却比平日更显凝重,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无形的枷锁之上。青绵默默跟在他身后半步之遥,垂首敛目,学着方才哥哥叮嘱的规矩,努力使自己的脚步轻盈无声。
两人穿过几重寂静的庭院,廊回路转。正当青绵沉浸于这片近乎死寂的压抑时,一缕缥缈的歌舞声却乘着微风,若有若无地钻入耳中。
云法的脚步并未停歇,仿佛早已司空见惯,只是侧首低声对她道:“是尊上在聆曲观舞。
“嗯?”她暗自嘀咕,“这匹狼不是极喜静吗?聆曲观舞,这算哪门子的喜静?莫非他那些苛刻规矩,并非真为求静,而是闲来无事,专门制定出来磋磨下人的?”
青绵尚在神游之际,云法已将她引至一座巍峨殿阁前。她下意识地抬眸向内望去,竟见一片被精心构筑的室内“仙境”。
几名身姿曼妙、容貌绝伦的舞姬正随着乐声翩翩起舞,她们的舞姿极尽妖娆,眼波流转间勾魂摄魄。 而舞台正前方的主位之上,慵懒斜倚着一人,正是苍夜。
几名容貌姣好的侍女恭敬地跪伏在他座侧,小心翼翼地为他斟满琉璃杯中的美酒。而那一脸谄媚、总是带着算计笑容的河法,则躬身立在他身旁,时不时低声说些什么。
突然,苍夜摆了一下手,乐声戛然而止,舞姬们的动作也瞬间定格,如同被按下了暂停的木偶,整个“仙境”陷入一片死寂。然后冷冷的说了句:“进来!”
云法会意,立即以目光示意青绵跟上,自己则率先垂首敛目,步履无声地踏入殿内,向着主位方向恭敬行礼。
云法上前一步,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回荡在寂静的大殿中:“尊上,青绵已至府中安置。她心有所虑,特来向尊上回禀,恳请尊上示下。”
青绵深吸一口气,按捺住狂跳的心,上前一步,依礼跪下。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如同实质般沉重。
“尊上,”她声音微颤,却努力维持清晰,“青绵资质愚钝,性情亦不够沉稳,唯恐近身侍奉时举止失当,冒犯尊上清静。恳请尊上开恩,允准青绵在外院做些洒扫浆洗的粗活,必当尽心竭力。”
殿内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苍夜并未立刻回应,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审视着她,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扶手。
苍夜唇边掠过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品味着什么有趣的事:
“呵……倒真是只不安分的小绵羊,总要闹出点动静才肯消停。”
他话音未落,青绵便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笼罩下来,让她几乎喘不过气。苍夜微微向前倾身,目光如寒刃般落在她的脸上,语气陡然转冷:
“你以为,本尊这府邸是什么地方?由得你想来便来,想走便走,想躲便躲?”
一股强烈的不忿猛地涌上青绵心头。“这次可真的不是我想来的……”她在心中无声地呐喊,“分明是你逼着我来到你身边的,如今倒成了我不安分、闹出动静?”
就在这时,苍夜用修长的指尖懒懒一点身旁案几上的白玉酒壶,眸光斜睨过来,带着一丝慵懒而戏谑的命令口吻:“过来,给本尊斟一杯酒!”
青绵抿紧了唇,胸腔里那根反骨在无声叫嚣,终究还是屈服于那无处不在的威压之下。她垂首上前,尽力稳住微颤的呼吸,双手捧起那柄触手生凉的白玉酒壶。
她本想着哥哥教他的规矩:动作优雅、心定手稳……
不对——
一个更为清晰的念头如寒冰破开迷雾:我来此,不正是为了挣脱这重重枷锁?何须小心翼翼?
心念电转间,她指尖的微颤竟奇异地定住。非但未曾放缓,反而手腕一沉,任由一道恣意的酒液倾入杯中,最后杯满酒溢,洒落在案面……
此刻的青绵已然将所谓的体面与规矩抛诸脑后。她竟直接用衣袖在案几上胡乱一拭,随后端起那杯酒,径直递向苍夜。
就在苍夜即将接过酒杯的刹那,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一斜——杯中残酒顿时泼洒而出,几点清冽尽数染上苍夜的衣襟。
不待众人反应,青绵竟又上前一步,抬起方才擦拭过案几的衣袖,毫不避讳地朝那浸湿的衣襟抹去!
这一连串近乎放肆的举动,让整个大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河法脸色煞白,连呼吸都已停滞。云法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握紧,指节泛出青白。
唯有苍夜,依旧姿态未变。他垂眸扫过衣襟上那片狼藉的水痕,又缓缓抬起眼,目光落在青绵故作慌乱却难掩倔强的脸上。
“有意思。”
他忽然低笑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半分怒意,反而带着一种发现玩物般的兴味。
“既然你这只小绵羊,如此不愿近身侍奉本尊……”
他刻意顿了顿,欣赏着青绵骤然绷紧的肩线,方才慢条斯理地续道:“那本尊便成全你。自今日起,你无需伺候本尊。”
一丝侥幸还未及在青绵眼中浮现,苍夜接下来的话语便将她彻底打入冰窟:“从即日起,府中所有的夜壶,皆由你一人倒和刷洗。记住,是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