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鸣野抬头时,就看到眼眶通红的林桉,浑身脏兮兮的站在门口。
额角不受控地抽动了下,嘴里的烟滤嘴被他咬了两下,
水管头喷洒出来的水雾哗啦啦地落在小菜地上,绿油油的菜裹上水珠,在太阳底下堪比诱人的翡翠。
“你是到泥潭里打滚了吗?”
站在门口的泥人身子僵了一下,
林桉本来就一肚子气,被他这么一说,鼻子有些发酸,眼尾也红了起来,就连小腿上的伤口也在彰显着它的存在感。
今天是林桉来到这个偏远落后的村子的第七天,七天前,他还是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二代,可一场突如其来的车祸毫无预兆的带走了他的父母。
他的父母生前给他留下的基金,足够他这一辈子衣食无忧地做个废物,
但,让人惋惜的是,基金只有在成年后才能启动,
主事儿的人没了,只剩下他这个一问三不知的少东家,在公司里那帮扒在他父母身上吸血的亲戚眼里,他就像一道可口的烤全羊,
管家张叔从小看着他长大,是真把他当儿子疼,咬着牙,把他打包送到了乡下爷爷家。
林桉对他的爷爷没什么印象,据说在他妈刚怀上他时,他爷爷找人算了一卦,至于算卦的结果,就连他的父母都不得而知,
他?他就更不知道了。
反正结果就是,他爷爷从此和他们断了联系,一个人回到了这个地图上都找不到的村子。
起初,林桉是不愿意的,但他更不愿意面对那帮看着他眼睛都放绿光的亲戚。
只是,当他跋山涉水到了这个破村子后,才得知他到底是晚了一步,
他的爷爷在年初的时候去世了。
半夜突发心梗离开了,而发现尸体的人,就是与爷爷同住一个屋檐下的段鸣野。
也就是现在,在林桉面前给菜地浇水的男人。
据林桉作为一个富二代的经验,这个人,是他爷爷的私生子。
这种事,从小到大林桉见得不少,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只是他的父母是真心相爱才在一起的,林桉从来没有想过这种事会发生在他的身上。
心里堵得厉害,他对素未谋面的爷爷没什么感情,他是替他的爸爸不值。
两个秀气的眉毛拧成了两股绳,小脸皱皱巴巴的,即使狼狈得像个捡破烂的小鬼,但语气依旧嚣张又跋扈,
“看什么看,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了!”
段鸣野胸膛微微起伏,狠狠吸了口烟,直接将叼着半天都没舍得抽完的这一口都抽完了。
他强压着燥意回望了眼站在门口一脸不服气的小少爷,把脏话咬碎了碾成粉才咽了下去,扔了水管,认命地把少爷领了进来,推倒水缸前,
“脱。”
林桉觉得他的态度太过敷衍和不耐烦,脖子一梗,
“我不,我要热水洗澡。”
我们矫情的少爷像是跟狗在泥地里打了一架,身上穿着段鸣野唯一一件新的白色短袖,现在也满是泥点子,
更别提露出来的嫩白色的皮肤,裹满了泥,
隐隐约约还能看见浅浅的口子冒着血丝。
精致的小脸上灰扑扑的,只剩下一双不屈的眼睛,炯炯有神地瞪着段鸣野。
一对上他的那双带着三分不屈,四分不屑,还有三分唯我独尊的眼神,段鸣野一口气堵在胸口,气得他生疼。
他的眉梢倏地掉了起来,盯着林桉的眼神也变得深沉,
与他对阵的林桉刚开始还想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想要争夺一下地盘,但到底是被这个他壮了一圈还多的男人看得心有余悸,
气势慢慢弱了下来,眼神闪躲但嘴上不服输,
“凉,我不要洗冷水澡。”
见他这副欺软怕硬的怂包样,段鸣野在心底冷哧了声,也不说话,就那么冷冷地盯着他,
那眼神盯得林桉在太阳底下心底发毛。
身上的泥巴干了之后扒在皮肤上特别难受,划出的伤口透着细细密密蜇人的疼,
他抿了抿唇,心底一酸,再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时,硬撑出了几分强硬,但眼底里的委屈都快要溢出来了。
段鸣野头一疼,叹了口气,认命地拿出了条干净毛巾,打了瓢水,拎起小少爷的胳膊不算细致地擦了起来。
小少爷见他先低了头,一扫之前憋屈的模样,心底里很快就得意了起来,脸上的傲气又回来了,嗓子里轻轻地哼了一声,
这声哼落在段鸣野的耳朵里,惹得他咬牙,擦的力气也就不收着,像是在搓一条狗。
被搓疼了的小少爷硬撑着没吭声,在心底里用尽了他所知道的最恶毒的话招呼段鸣野这个没大没小的私生子。
小少爷皮儿嫩,擦完之后,段鸣野才发现泥巴擦去后,胳膊被他捏得红了一块又一块,
转念他又唾弃起了自己,居然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屁孩置气。
心刚软,抬头就看到眼底那股怨念还没收干净,对着他呲牙的林桉,
眉心一跳,一把将毛巾丢在了他的头上,手下没留情,囫囵地擦了起来。
林桉瞬间炸了毛,张牙舞爪地骂人,但以他那没二两肉的身板,怎么可能抵得过肱二头肌都快比他脸大的段鸣野,只能被人按在原地任人宰割。
好不容易等他把脸上的毛巾挣脱开,一瓢冷水猛地从他的后脖子上浇了下来,把他浇了个透心凉。
从未被人如此粗暴对待过的林桉被冷水浇愣了神,怔怔地站在原地,水珠顺着湿哒哒的发梢从他眼前低落,
他不可置信地抬起头,
“喂!”
段鸣野不知道又从哪找了根烟叼在嘴里,毫不留情地又给林桉浇了一瓢水。
九月的莲花村,就连地里的菜都蔫了,
水缸里的水是段鸣野今早刚从井里打出来备用的水,带着独属于井水的清冷,被搁置了一上午,淋在身上的温度刚刚好,解暑又醒神。
段鸣野这个私生子真敢虐待他。
两瓢下去,那股挥之不去的燥热得到了缓解,身上的泥巴也被冲得差不多了,
泥巴是干净了,但湿衣服黏在身上也难受,
林桉甩了甩贴在额头上的刘海,嘴一噘,表情像是段鸣野欠了他钱一样臭。
段鸣野又是一瓢,这下他故意泼到了林桉的胸前,一瓢水结结实实在他胸前炸开,溅了他一脸的水,
扎实得呛了一口水的林桉顿时就怒了,龇牙咧嘴地叫嚣,只可惜,心有余而力不足,一把就被段鸣野按住了,
他嘴里叼着烟,含糊不清地问到,“你这到底怎么弄的?”
一想起刚才的狼狈,林桉微不可察地僵了僵,
莲花村距离最近的县城,车程不过二十分钟,依山旁水,民风淳朴,虽然条件落后了一点,但林桉觉得勉强能住。
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村口村长家养的那只大黄狗。
从他来的那天开始,这大黄狗就像是见到了肉骨头,见到他就流口水。
林桉不怕狗,但架不住大黄站起来都快到他的腰了,时时刻刻都准备往他身上扑,
好在平时它都是被拴着的,
今天林桉去小卖铺买雪糕,也不知怎么的,大黄没栓绳,一见到林桉就冲了过来,
他下意识拔腿就跑,但没跑多远就踩了颗石子,结果脚一崴,正好摔进了路旁的水稻田里。
毫无防备的林桉吃了一嘴泥,脏兮兮地直起身就看到身后大黄,站在马路上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吐着舌头,
顿时一股前所未有的耻辱感油然而生,
他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被一只狗,追的如此狼狈!
雪糕在摔下来的时候甩飞了出去,正好掉在了身旁。
大黄仰着下巴在原地转了两圈,最后心满意足地晃着尾巴跑走了。
好不容易站起身的林桉刚一抬脚,就只剩了袜子,鞋陷在泥里没拔出来,身体一失衡,一屁股又坐了回去。
费了一番力气,林桉终于挣扎了出来,也拔出了他最喜欢的、此刻早已看不出原貌的鞋,拖着一身泥躲着人跑了回来。
一想到大黄,屈辱感瞬间涌上了心头,他气得咬牙切齿,他发誓,早晚有一天,他要给这只狗一点教训尝尝。
盖上水缸的声音唤回了神游在外的林桉,他的自尊告诉他,这件事他要烂在肚子里,绝对不能让段鸣野知道。
太阳毒得狠,三瓢水带来的清凉没一会儿就被蒸发得一干二净,
林桉撇了撇嘴,“我还没洗干净呢?”
刚才还叫嚷着不洗冷水澡的人,现在又吵着说没洗干净,
有一个算一个,在段鸣野见过的人中,林桉是最口是心非的一个。
段鸣野叼着没有点燃的烟,冷冷地转身继续浇菜。
“你妈没教过你,浪费水资源可耻吗?”
浪费你妈!
被扔在原地不上不下的林桉,盯着他的背影磨牙,
眼看着他真没有再管自己的打算,突然有些手足无措,
“那我怎么办?”林桉咬着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其实段鸣野不是真的不让林桉洗热水澡,家里的确装了热水器,但他平时用的频率不高,
林桉来了之后,恨不得一天洗三次澡,今早又吵着要洗澡的人才发现热水器不出热水,坏掉了。
莲花村毕竟是个小村子,没人会修这样的电器,只能靠每周都会来一次的维修师傅统一修,
按时间算,最快也要明天才来。
看着地里嫩绿的萝卜缨被水滋润后有了要支棱起来的架势,这股烦躁才终于压了下去,大发慈悲地说道,
“村后边有条河。”
林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难以置信,
“你让我去跳河?”
小萝卜缨绿油油得惹人爱,段鸣野专心浇着水,没心情搭理事逼少爷,“那条河就算村口大黄站进去,还能露出头吐舌头跟你打招呼,淹不死你。”
但林桉双手一抱,果断拒绝,“我不要。谁知道那水干不干净。”
段鸣野回头瞥了眼他,冷哼了一声,“那你就这样在太阳底下做个快乐自由的泥雕吧。”
被大黄欺负的委屈,全被林桉算在了段鸣野的头上,一时气红了眼,掀起水缸上的木板准备自力更生,
可还没等他拿起瓢,身后就传来的段鸣野阴恻恻的声音,
“如果你再敢浪费水,老子保证,这个水缸就是你今晚的归宿。”
愤愤的林桉一顿,他没想到段鸣野居然会说出这么不是人的话,
小少爷那脆弱的自尊心又被打击到了,
以前谁不是顺着他,宠着他,就他段鸣野把他当根草,每天虐待他。
不要脸的私生子!
“不过就是缸水,我才不稀罕。”
说完,啪的一声把甩了木板,转身跑了出去。
听到身后动静的段鸣野脑袋嗡嗡作响,跟林桉生活的一周,至少能让他少活十年。
这还是他第一次觉得跟现在小孩有代沟,
他听林老头讲过他这个孙子,说这孙子软软小小多么得听话,多么得招人喜欢,
显然实物与描述完全不符,一整个熊孩子。
还是听不懂人话的那种。
熊孩子闹了脾气,今晚又免不了要闹一场,段鸣野眼前闪过小少爷白嫩嫩的身上的血痕,关掉了手中的水管,
小少爷皮儿薄事儿多,家里没有消炎用的东西,还是要去买,不然感染了还得折腾去医院。
林桉怀着满腔的怒火到了段鸣野说的那条河,气得在河边直跺脚,
不过就是一缸水,段鸣野居然觉得他连一缸水都比不过,不过是用了他的水就在那叽叽歪歪,像是他用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似得。
没眼力价的小气鬼,坏心眼。
他气得正上头,身后突然传来了轻轻柔柔的女声,
“你就是林爷爷从城里来的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