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寻夹片牛肉尝味儿,不等嚼完端锅上桌。
“可以吃了。”他落座对面的折叠椅。
“辛苦辛苦。”南姳拿碗盛饭。
从A市来到这里,走走停停,花了将近十二小时。
南姳吃着饭,隔着摇曳的火光打量祝寻。
薄肌身形一半笼着黄光,一半融于黑暗,朦朦胧胧。
脸庞年轻、鲜亮,没有疲态。
让人有种……不真实感。
海风掠过,清凉中夹着咸腥,南姳打了个寒战。
不真实感随风而散。
“起风了,穿件衣服吧。”她说。
祝寻慢条斯理吃着,咽下去说:“不用,这会儿感觉刚好。”
“穿上吧,万一着凉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祝寻挑眉看她,“关心我?”
火光在男孩眼中跳跃,隐隐含有期待。
那份期待,南姳无法回应。
她清清嗓子别开眼,“你要是病了,后面的路就没法儿走了。”
祝寻的眉毛落下来,“仅此而已?”
“……嗯。”
南姳好一阵懊恼。
自卑惯了,他的爱意越赤诚,越叫她害怕。
害怕自己不配,害怕转瞬即逝。
也害怕自己给不起。
装作无所谓,装作不在意,几乎是条件反射。
祝寻瘪下嘴,去帐篷里套了件白短袖,拿上手电往海边走。
南姳对他还没什么感情,他该高兴的。
这样他走以后,她便不会觉得沉重。
可他想和她相爱,哪怕短暂地。
这是仅剩的欲念。
风浪声中,瘦高的身影渐远,南姳想叫住他,但怎么也张不开嘴。
小孩儿又不高兴了。
她无奈望着他。
面对他的失落、急切,她困顿无措。
南姳收拾饭桌,隔几秒往岸边瞅一眼,不怎么踏实。
预感往往都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这一眼,没看到祝寻。
“祝寻?”
她丢下东西,慌张跑向黑漆漆的海。
头发被风吹散,时不时糊在脸上,拖鞋夹了硬沙砾,硌得脚很不舒服。
“祝寻!”
她一遍遍声嘶力竭地喊,声音被大海吞没,渺小无力。
南姳走进浪里,脚下的阻力时大时小,重心不稳,作势要往水里倒。
“危险!”祝寻出现在身后,从后面抱住人退回岸上。
“你怎么灯也不打就往里走?很危险的。”祝寻两条眉毛拧成一股。
南姳爬起来,转身问他:“你去哪儿了?”
“我哪儿也没去,一直在这儿坐着。”
“那我喊你你怎么不吱声啊?”
“你喊我了吗?”
南姳睫毛微颤,不禁自我怀疑:“我喊你半天了。”
“可能这里太吵,我没听见。”
“吓死我了。”她伸手打了他一下,“你不要一个人来水边!”
祝寻摸着她打过的地方,暗暗开心:“别紧张,没那么吓人。”
南姳瞪他一眼,闷头回去,继续收拾桌子。
祝寻小跑过来,夺走她手上的湿纸巾,“我来。”
南姳撇撇嘴,心有余悸:“你以后……别吓我。”
祝寻僵了下,捏紧纸巾喃喃说:“不会了,不会了。”
晚上,帐篷里,两人一狗挤在一起。
南姳再次“鬼压床”。
梦中,祝寻拉开拉链出去,很久没有回来。
她想起身,但动弹不了。
不一会儿,小宝也出去了。
海浪声、风声、鸟叫声全部消失,万籁俱寂。
帐篷一角在风中翻飞,外面只有浓重的黑。
南姳害怕极了,不停呜咽,又出不了声,好像正在经历死亡。
女声突然出现:“南姳,我是南姳,快救祝寻!”
“鬼”不是别人,是三个月后失去祝寻的南姳。
她入梦来,想让她救他。
是一种执着的潜意识。
“救……怎么救?怎么救他?”南姳回应,怎么也喊不出声音。
“南姳……南姳……”
有人唤她。
是另外一个女声。
有点耳熟。
听听,再听听。
是肥姐。
怎么是肥姐?
为什么是肥姐?
不能是肥姐!
帐篷之外,野火如蛇行,疾速蔓延过来。
“轰”的一下,火舌灼伤她的眼睛。
闪白,失明。
恢复真实的听觉。
南姳被肥姐唤醒。
抬起眼帘,肥姐皱成团的脸清晰起来。
吸气,呼气,吸气,呼气……
手背传来胀疼,上面扎着滞留针。
这次……真的醒了。
梦里的日子,是真的。
现在是小宝死后、祝寻失踪的第59天。
两个多月前,南姳失业的第66天,她和祝寻领了证,买了房,是她喜欢的离B县两千公里远的海景房。
在海边一天天过去,她知道自己爱上他了。
她刚做好准备和他细水流长,祝寻就消失了。
人像水蒸气一样蒸发了。
炎夏早已结束,A市的秋天过去小半。
今天上午,他们和汪卓知打的官司,赢了。
当初她说,赢了要去旅游,去看海。
祝寻提前满足了她的心愿。
不止如此,还给了她最想要的钱和自由。
他帮她解开脚上的绳子,让南诚和刘巧云再也无法拽住她。
他帮她找到了“南姳”,精神上的南姳。
一切都在变好的时候,给予这一切的人不见了。
那个人已经成为她的丈夫。
事实上的,法律上的,情感上的。
结果眼下是死是活,杳无音讯。
“你终于醒了。”肥姐松了口气,“我去叫医生。”
“祝寻呢?”
她脑袋昏沉,一定睡了很久。
这期间,会不会有他的消息?
肥姐摇头。
南姳得到答案,重新闭上眼,想回到梦里。
想告诉过去的南姳,别自卑别后退,早点和他相拥。
肥姐晃晃她,“别睡了,从你晕倒到现在已经睡了六个小时了,医生不让你睡太久。”
南姳眼皮动了下,低声说:“没事,我不睡。”
肥姐叹口气,去叫了医生过来。
“可不能再睡了啊,”年轻男医生一进门就说,“不然得昼夜颠倒了。”
南姳闷闷地“嗯”了声。
“还记得到医院之前的事吗?”医生戴上听诊器,听她的心跳。
南姳眨下眼,庭审结束出来被几个记者围着的情形,一闪而过。
“记得。”她答,“被采访的时候晕的。”
“行,意识挺清楚。”医生直起身,“遇到再大的事儿,也得好好吃饭,低血糖很危险的,家属要多留意。”
肥姐:“好的医生,知道了。”
“等下拔完针就可以回去了。”医生瞟一眼肥姐,“家属跟我来下办公室。”
肥姐看眼南姳,跟着医生离开。
来到办公室,医生边打字边说:“我记得你说她丈夫失踪了,对吧?”
肥姐微微弯下腰,“对,有两个月了。”
医生“啧”了下,皱着眉:“她这个状态,可能得挂个精神科看看。”
“您是怀疑……”
医生抬起头看向肥姐,“她很可能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简称PTSD。”
肥姐怔怔点头,“明白,我会劝她去的。”
显示屏旁边的打印机吐出一张纸,医生拿过来递给她,“要尽快,她已经瘦到营养不良的程度了,脸上没一点血色,再发展下去……不大好说。”
“好,一定尽快带她去,谢谢您。”
“不客气。”
回到病房,护士正在拔她手上的滞留针,等护士完事儿,肥姐搬把椅子坐到床边。
“要不你先去我那儿住吧?”她说。
南姳的嘴巴抿成线,眼里无神。
“你不是喜欢吃我妈做的饭吗?我把她喊来——”
“算了肥姐。”南姳打断她,“你的好意我心领了,我怕哪天祝寻回家……我不在。”
肥姐急了:“祝寻那边你不是已经托人去找了吗?一有消息,他们会告诉你的。你现在最该做的,就是照顾好你自己!”
南姳一阵默然。
肥姐放软口气:“听我的,先去我家住着。”
床头柜上,手机响起来电铃声。
是谭晓打来的。
“南姳,你好点了吗?”谭晓问。
“好多了,谭姨。”
“那就好,现在官司打完了,你好好休息一阵吧。”
“嗯,好。”
谭笑犹豫下,说:“祝昕那边我还在联系,等联系上了第一时间告诉你。”
“嗯,麻烦您了。”
“跟我就不要客气了,你和小寻……”谭晓顿了下,“你好好的,等小寻回来。”
“嗯,会的。”
挂完电话,南姳思忖片刻,坐起来与肥姐面对面。
“你来我家住吧。”她牵着苍白的唇,“来陪陪我。”
谭晓说得对,她得好好的,等祝寻回来。
肥姐眉头打开,笑了下,“行,去你家。”
南姳不经意瞥向门外,有道高大身影掠了过去。
她光脚下床,踉跄冲出病房。
走廊上,人们纷纷向她投来目光。
她挨个儿看过去,没有那张脸,也没再捕捉到那道身影。
肥姐追出来,跟着她朝人们看去,什么也没看到。
“走吧,穿上鞋,回家。”
南姳失魂落魄:“嗯,回家。”
两人回到602已是晚上九点,冰箱是空的,将就吃了顿外卖。
南姳先洗完澡出来,独自靠在沙发上,一时间,心里静得难受。
小宝走了,祝寻不在,一百来平的房子显得空空荡荡。
她抱着膝盖,扫视一圈,视线最后落在书房门上。
她记得,有天晚上祝寻从那里出来,带着一股烧香的味道。
里面有什么呢?
一边琢磨,南姳放下腿,走去主卧。
找遍房间的各个角落,没找到那串钥匙。
接着找了玄关、衣帽间,都没有。
一霎,南姳想起来,车上放有钥匙。
祝寻失踪后,警察翻找过车里,有把钥匙就放在副驾的储物箱中。
她顾不上换鞋,拿车钥匙下楼,走向车边时,心越跳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