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姳捋了捋头发,抱起双臂,“这种意外事故大约能赔多少?”
男人一脸难堪:“听我同事说,最多两三千吧。”
“两三千?”她抬头看他,“他要是截掉那节手指,可就是残疾人了。”
“这……”
男人语塞,眼神飘忽,显然没想好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在来的路上搜了这种情况。
关于外卖员意外险的赔付金额,对方没说谎。
至于他们拿到的事故责任认定书,表面看上去很公平,但其实对南行不大有利。
毕竟没有判对方全责,也没有明确说他必须赔偿多少。
如果对方铁了心想赖掉,南行再去找他会非常麻烦。
眼下局面没发展到这步,全凭对方讲良心。
南姳意识到这点,没办法跟他狮子大开口。
并且,问他要太多,也未必拿得出来。
她匆匆算笔账,说:“什么误工费营养费我就不提了,最起码医药费,你得全赔。”
男人垂下脑袋,像根蔫巴的草,一声不吭。
“毕竟你是主责。”她语气如常,不想给人施压。
“姐!”南行喊她。
“我加下你微信?”她对男人说。
男人慌忙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好。”
加完,南姳回到病房。
南行注视她,“你跟他怎么说的?”
“让他赔全部医药费。”她从包里掏出手机,有好几通未接电话。
南行阴阳怪气:“就这?那误工费、营养费那些呢?我要是残疾了怎么办?”
“你先看完病再说。”南姳瞥他一眼,点开微信。
南行发际线高,脸一皱,更显老了,“不是,我是受害者,你亲弟弟,你怎么不帮我争啊?”
南姳捻捻眼角,一抬头眉头还是蹙着,“你想争什么?”
南行暴怒:“我说的那些钱啊!不然我叫你来干嘛?”
“你别激动!”南姳低吼。
病房里沉寂一瞬,右边大爷突然抬手,“姑娘,快按铃,药见底儿了。”
南姳看一眼输液瓶,急忙走到床头,按了呼叫铃。
护士过来换上九分满的新药瓶,走之前说:“80号床欠费了啊,尽快交上。”
南姳:“在哪儿交?”
“小程序。”
“谢谢。”
护士出去,南姳问南行:“怎么不往里面多存点?”
“没钱。”他斜她一眼,嘟囔:“让你问他要,你把人放跑了。”
南姳努努嘴,没再说话,给他转了五千块。
刚转过去,祝寻来了电话。
“在哪家医院?”他问。
“第一人民医院。”南姳看眼南行,迈步出去。
“你怎么来了?后面没课了?”她问。
“你管不着。”
“……”
南姳心底迷雾一团,弄不清楚,到底哪里惹了祝寻。
祝寻问:“一院哪栋楼?”
她答:“住院部七楼,你到楼下发微信,我在电梯口等你。”
“嗯。”
半个小时后,人挤人的电梯到达7楼。
门一开,祝寻随着人潮出来。
南姳拉上他钻进楼梯间。
刚一进去,浓厚的烟味儿直入肺腑。
南姳掩鼻呛了两下。
扫过去,上下楼梯零星坐着几个人,有男有女,姿态各异。
有的正刷着短视频吞云吐雾,有的双手捧脸闭目养神。
南姳理顺了气儿,看着黑糊糊的墙角说:“你别进去了,我们的事,还是先别让我弟知道。”
下面有两人回头,短短看他们一眼,又扭了回去。
“为什么?”祝寻冷声道。
“你说为什么,”南姳压低声音,“南行只比我小一岁。”
“那又怎样?”
“你!”
南姳抬头,撞上他冷硬的视线。
“你在怕什么?”祝寻问。
“我……”南姳胸口闷得厉害,“你明知故问。”
“我们的关系这么见不得人?”
刚刚回头的两人再次投来目光,这次在他们身上停留许久。
南姳如芒在背,慌张拉他出去,按亮电梯下行键。
“你说过的,不会强迫我做任何事。”她淡淡道。
电梯在12楼停住,好一会儿没动静。
等下行箭头动了,祝寻问她:“他病床号多少?”
南姳随口说:“80。”
祝寻拿出手机打了几个字,“我给他请了护工,一会儿就到,等护工到了,你下B2,我在车里等你。”
南姳抬脸看他,“他可能还需要手术,得签字,我不能走。”
“真要截了再说。”祝寻轻哼一声,“你是他姐,不是他妈。”
“叮”,电梯到了,里面的人往后挪了挪,祝寻迈腿进去。
转过来时,他抬眼看她,深眸如墨,寒气逼人。
电梯门关上,那张脸消失,那句像骂人的话没有。
你是他姐,不是他妈。
她默默重复着,重复到最后骂了句“他妈的”。
骂完,她堵在胸口的气顺多了。
如果今天那里躺的是南诚或刘巧云,她可以留下尽尽心意。
但那是南行,一个26岁的成年男人,社会经验丰富,背后还有托举他的父母。
她一个没得到过任何好处的姐,何必呢?
回病房路上,刘巧云打来电话问南行的情况,好声好气的,似乎压根儿不记得前天晚上逼她转账的事,千叮咛万嘱咐让她照顾好南行。
听完唠叨,南姳挂了电话,进病房前,迎面走来一身蓝的男护工。
“你好,是来照顾80号床的吗?”她问。
男护工微笑回答:“对的,您是家属吧?”
“嗯,我一会儿得回A市,南行就拜托你了。”
“好的,您放心。”
两人前后脚进去,南行眯起眼睛打量男护工,“他谁啊?”
南姳自顾自拎起床尾的包,“来照顾你的。”
南行抬眉竖眼,“他照顾我?那你呢?”
“我有事,要回去了。”
“你不管我了?”南行抓紧床单,“你竟敢不管我,南姳!”
“闭嘴!”南姳压着喉咙喝道,“这是病房,少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所有人看向南行。
南行左看右看,抬起扎着针的手指她,“哎,你们评评理,她是我亲姐居然丢下我不管!”
南姳背好包,平心静气:“你要是继续让我处理你的事,就听我的安排。否则,我给家里转的所有钱都会要回来,说到做到。”
南行缓缓放下手,看陌生人似的看着她,微张的嘴巴发不出任何声音。
“拜托了。”
对护工说完,南姳谁也没看,闷头往外走。
走出病房,走完长廊,走下一层又一层阴暗的楼梯间,穿过形形色色的人,来到负二楼的防火门前。
抓住把手用力拉开,一片光明,倾泻到她身上。
南姳微微喘着气,空气中的消毒水味、药味、烟味淡去大半。
忽然之间,从内到外轻盈无比。
她像被卸掉所有包袱的马,前路漫漫,却不觉得累了,甚至想飞驰起来,去感受急风骤雨、青草雨露,去尝尝飞扬的泥土。
只要能感受到自己是活着的,她将不知疲倦,至死方休。
这是她对南姳的承诺。
车里,祝寻靠在红色椅背上,抱着双臂闭着眼睛,气息微不可闻。
南姳拉开车门愣了下,蹑手蹑脚上去,不敢用力关门,索性就虚掩着。
她搂着包靠在那里,细细看他的侧脸。
鼻梁可真挺。
她轻笑,带了点嫉妒。
一时安静,困意来袭,不觉慢慢合上眼。
刚合上,祝寻蓦然出声:“我还以为你不会这么快下来。”
她的头栽了下,半睁眼睛,似梦非醒地唧哝:“你连护工都安排上了,我还有什么可纠结的。”
话音落,她迷迷糊糊取出包里的手机,点开微信。
外卖员发来消息,说同意她的提议,但要立字据,保证以后无论南行的手变成什么样都不再扯皮。
南姳打字回复,打了好久才打出三个字:没问题。
祝寻调了下靠背,回到驾驶位置,扭扭脖子说:“需要问问律师吗?”
南姳怔住,瞪大眼睛看他。
他为什么总能适时知道自己需要什么?
祝寻对上她的目光,在她眼前晃晃手,“发什么呆?”
她下意识抓住他的手,目不转睛,“祝寻?”
“怎么了?”他任她抓着。
南姳握得越来越紧,直到祝寻吃痛闷哼一声。
“没事吧?”他扭了扭手腕。
“没事。”她完全松开,仍旧看着他,“你……你是不是会读心术?怎么我想什么、需要什么,你都知道?”
祝寻没回答,欠身过去,扯住她的安全带,摁进卡扣。
“咔哒”一声,眼前的一切戛然静止。
南姳使劲揉揉眼,想看清发生了什么,但睁眼就是白茫茫的雾,什么也看不见。
她慌乱伸手,去找驾驶位上的祝寻。
两只手在混沌中挥舞,什么也抓不到。
空气变得稀薄,南姳逐渐呼吸困难,心跳加快。
她大口大口吸气,胸前剧烈起伏,可越用力越憋闷。
终于,氧气耗光,挣扎停止。
濒死一般。
耳边再次响起不间断的呼救声。
“救他。”
谁?
你是谁?
让我救谁?
“南姳?”
是祝寻的声音,她分辨得出来,来自梦境之外。
完了,鬼压床了。
她很清醒,想动下身子,但无论怎么努力都没用。
这会儿,大G行驶在回A市的高速路上,滂沱大雨砸向车窗,雨刷器刮得很卖力。
祝寻比它更焦急,双手扶着方向盘,无暇分神,只能时不时地唤她。
“南姳?”
伴着噼里啪啦的雨声,南姳醒了。
大汗淋漓,如同死里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