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逾越的禁区 第13章 恐怖回响

午夜。

一圈暖黄的光从床底透了出来，浩渺星河在天花板上缓缓流动。这是何之遥特意为何从打造的星际摇篮，能让孩子既安全地蜷缩在自己的小窝里，同时又能神游于星辰大海。

何从终于在他怀中睡着了，呼吸变得深长。可越是深睡，何从的眉头越是拧紧，脸上频繁闪过哭意，拳头也慢慢攥了起来，仿佛在梦境的迷宫中越走越深。

这时，何之遥早已等候在半空的手，会轻轻地拍拍他的后背，哼着歌儿哄一哄，便能解开他拧紧的眉头、抚慰下撇的嘴角、舒缓绷紧的身子。

虫鸣暂歇，犬吠暂止，但今夜并不宁静。或许是因为白天犯病，何之遥的耳内持续地出现鸣蝉的高频声响。

他恨恨地想：这孩子顶着二十岁的躯壳，内里却只是个“两岁的婴儿”。而仅剩的一年寿命，竟还要在无尽的惶恐中度过。这世界对这孩子未免太过残忍。

伸出左手，何之遥感受着人造皮肤下涌动着肉眼不见的细微电流。这种感觉，他至今没有适应。他不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会少了一只胳膊和一只腿。

他不敢仔细想。因为脑子里有两股力量，都在证明“他”是“自己”。他无法识别“自己”到底是“谁”。

这两股力量各自的记忆像颗不定时炸弹，一旦冲突就要爆炸，下一次爆炸何时来临？或许就在下一秒，他就会直挺挺地倒下，再也起不来。

他绝不能死在这一年。至少，不能死在这孩子前头。

蝉鸣吱吱嘶嘶，思维昏昏沉沉。

警报陡然响起！整张床都在震动！红色蓝色的灯光交替出现，照亮整个房间！

星河没有了，暖黄没有了。

何从从床上一跃而起！

“克里斯来了！爸爸！他来了！爸爸！”

恐怖地牢！人间惨剧！无声死亡！

压抑呻吟！默默祷告！痛苦哀嚎！

“他们又在我耳边喘息！”

心悸！冷汗！颤抖！

“我不要！我不要！！！”

何之遥随手抓起一本书，猛地砸向墙上的按钮。床不再震动，警报不再嘶鸣，红蓝色不再出现，一切归于平静。仍是星河，仍是暖黄。

“宝贝儿！不是克里斯！没有克里斯！是我的蜜罐爬进了小蚂蚁。” 何之遥轻声哄着他，“就算是大蟑螂来了，他也只能在蜜罐里挣扎，爬不出来的。你看，警报已经停了，对吗？你现在是安全的……很安全……”

何从咬着牙试图阻止自己颤抖，却哆嗦着哭了出来：“对……对不起……”

“不是你的错……要不要抱着我？”

何从立刻扑向何之遥，紧紧地抱着他，将头深深地埋到他的怀里。何之遥的胸膛算不上厚实，甚至算不上宽大，但他身上有一种味道，一种神圣而美妙的檀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奶味，这味道奇异地令人安心。何从抽泣着问：

“我是不是疯了？”

“没有，你只是曾经被吓到了。” 何之遥轻轻地捋顺着他的后背，“你的大脑在保护你。它很警惕，听见警报声，它快速叫醒了你。”

“我的蜜罐爬进了一只蚂蚁。我们一起去看看那只小蚂蚁？”何之遥问，“我猜他现在一定很慌张。我们去看看他长什么样，好不好？”

何从迟疑了一下，从何之遥怀里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珠，“……蚂蚁？也会慌张吗？”

“去看看就知道了。” 何之遥抬起手擦掉了他脸上的泪。

“去穿衣服吧！”

***

机车破风而行，滑过夜色，往“金属巨兽”生命永恒的方向飞驰。

“爸爸，” 何从坐在后座，他的声音被强风拍地不断抖动，“蜜罐……是什么？为什么它会报警？”

“我似乎有个仇人。我记不清他的脸，也不知道他在哪。但我记得……他的爱好和一些习惯。所以，我在一些他可能感兴趣的地方，布下了一些小小的、甜蜜的陷阱。我管它们叫——蜜罐。今天，有只很像他的‘小蚂蚁’闯进来了。”

“爸爸，你带武器了吗？”

“武器？” 何之遥似乎愣了一下，“应该不需要。”

“仇人见面，不会打起来吗？”

何之遥温和地笑了：“我找他有事，又不想要他的命。我想，他也没必要要我的命。”

当机车驶出兽人社区那道单薄掉漆的栅栏，伴星正巧隐入云层，没有伴星的光，黑暗陡然笼罩了下来。原本明亮的车灯在这片黑暗中显得极其渺小，浓稠的墨色似乎在逐渐收紧，步步紧逼。

何之遥感觉到后背的孩子正在发抖，“这段路可不同寻常。看来我得做点什么了～”

左手发出微弱的电弧，窜入机车把手，那是一段以电流形式输出的启动信号，机车语音助手应邀发声：“开启疏导粒子流墙，开启低空突击载具模式。”

一道发着微弱蓝光的屏障在两人前方瞬间展开，何从惊奇地发现：狂风消失了，风声却还在。车轮侧弹出了喷口，车身两侧伸展出流线型的导流护板和稳定翼；座椅根据姿态自动调整，升起护颈靠背，将两人更稳固地包裹其中。数道火红色的光路在金属表面急速亮起、蔓延。

等何从反应过来时，他已经在天上飞了。

“真——真厉害！”

“抓紧了！” 何之遥大声告诉他，“接下来，才是真正的加速！”

“我抓——抓紧了！” 早就没了害怕，何从兴奋极了，双手紧紧搂着何之遥的腰。

轰！！！

强大的推背感猛地将何从按在靠背上！眼前的景象不再是“倍速掠过”，而是彻底扭曲、拉长成了疯狂流动的色带。

这是一种新奇又刺激的体验！既不像飞艇那般平稳，也不像机车那般颠簸，何从感觉自己像是在乘坐一枚贴地飞行的火箭，他似乎体验到了书本里所说的，驾驶极速赛车的感觉。

几乎就在他刚刚适应这恐怖速度的瞬间，突击载具一个干净利落的漂移、急停——稳稳刹住。

停机坪，到了。

何之遥的飞艇前，一个二十来岁白色毛茸茸耳朵的兽人，不顾一名老者的劝阻，拿着刀子正要撬开飞艇门，见到从天而降一个火红色绚丽无比的载具，嘴巴惊讶成了O型，比何从刚刚还目瞪口呆地看着载具。

何从见状，摘了头盔抱在怀里，昂着脑袋，带着一丝小骄傲，跳下载具。他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扫了那个呆立的兽人一眼，噘起嘴，“哼——！”

“这也太酷了！” 兽人凑上前来，想仔细看看载具。

何从立刻张开手臂，像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小老虎，拦在兽人和载具之间，声音拔得老高，严厉尖叫：“退后！不许碰！”

“你怎么这么小气！我就看看而已！” 兽人急得抖了抖毛耳朵，试图从旁边绕过去。

“看看？不给看！你刚才还在推搡那位老先生！” 何从寸步不让，语气更加尖锐，“鬼鬼祟祟的！说！你刚刚是不是想偷我家的飞艇？！我们要是不来，飞艇门都要被你翘坏了！”

“你血口喷人！”兽人气得脸都红了，“我是有急事！天大的急事！需要借飞艇！我请求这位老先生帮忙！我已经询问过他的‘同意’了！”

“请求？” 何从更加不信了，“你这不叫请求！你都没给这位老先生说不的权力！你也不接受他说他拒绝！你很没有礼貌！”

“你说得对！是我昏了头！” 兽人的眼睛中充满了血丝，年轻的脸上焦急万分，真诚又急切地说：“这位小先生，老先生，我真的有天大的急事！求求你们，请将飞艇借给我！任何代价！我都可以承诺！我以星神起誓！”

“什么急事？” 何从有些好奇，“能说说吗？”

兽人快速摇头，“我不能说。这是个有关兽人未来的恐怖信息，关乎兽人的生死存亡！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从内兜里掏出一块怀表，摩挲了一下，毫不犹豫地强行塞到何从手里，“求你了！这是我爸爸留给我的怀表，我不抵押，我送给你了！将飞艇借给我吧！”

何从捏着那枚尚带着体温的怀表，一时间不知所措。他已经被兽人的情绪感染，甚至已经开始想怎么试图说服爸爸。

“可以。”

声音不高，是何之遥。他走下载具摘掉头盔，目光落在兽人的身上。

仅仅两个字，瞬间点亮了兽人几乎被绝望吞噬的眼睛。他猛地看向何之遥，难以置信地看向那声音的来源。

“真——真的吗？！”

何之遥平静地注视着少年，重复了一遍：“我说，可以。飞艇借给你。”

少年激动万分，想从身上找点有价值的物价儿送给何之遥，却什么也没有了。他尴尬地站在原地，开始懊恼。

何之遥问道：“你的名字？你会开飞艇？”

“先生，我叫尺玉！尺子的尺，白玉的玉。”少年用力点头，“我会开飞艇！会的！我有老师，他教过我！你相信我！我已经开过很多次！”

“一个敢于在深夜独行，为了同族存亡而奔走，并愿意押上自己最珍贵之物的人。” 何之遥温和地注视着他，“我相信的，不是你老师教的技术，而是你的品质，是你的心。”

他抬手，将飞艇的启动密钥抛向尺玉，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一丝犹豫。

“去吧。去做你必须要做的事。”

尺玉红着眼睛问：“您能告诉我您的尊贵的姓名吗？”

“我姓何。”

“我一直会报答您的！”

飞艇流畅地升空，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迅速融入夜色，没有一丝卡顿。尺玉没有骗人，他确实是个老练的飞行员。

等那飞艇的影子彻底消失在天际，何从才回过神，一把抓住何之遥的胳膊，急得直跳脚：“爸爸！坏了！那只小蚂蚁！他、他带着你的蜜罐跑了！我们是不是亏大了？！”

何之遥被他逗笑了，揉了揉他的脑袋：“宝贝儿，他不是我要找的那个人，但他可以带着我的‘蜜罐’去找。跑不了。”

一旁的老先生捶了捶腰，长长舒了口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哼！早知道你小子是打算白送，老头子我还出来拦个什么劲，差点把我这老腰给闪了！”

何之遥连忙上前，非常自然地搀住老者的胳膊，恭敬道：“老师，辛苦您了。”

“你又认错了！” 老者嫌弃地顿了一下胳膊，却没甩开他，“跟你说了多少回了，我不是你老师！”

何之遥立刻换上一副笑眯眯的模样：“好吧好吧~老头~，我们扶您回去总行了吧？”

何从立刻乖乖搀着老者另一边儿。

老者被有些淘气的两个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却不知又想到了什么，眼神恍惚了一下，低声嘟囔道：“……你这幅笑眯眯的讨厌嘴脸，倒是让我想起了我那个……唉，算了，和你提不了。” 他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只是摇了摇头，任由两个人搀架着，慢慢往回走去。

***

何之遥驾驶着恢复成朴实无华模样的机车，载着何从，驶向回家的路。

他们正朝着东北方向行驶。何从下意识地抱紧了何之遥的腰，将侧脸贴在他并不宽阔却令人安心的后背上。

就在这时，他看见了那幕永生难忘的景象——

夜幕正在褪去，在地平线的尽头，柔和而富有生命力的蓝色晨光，如同缓慢晕开的墨水，悄然浸染了东方的天际。巨大无比的日轮星，缓缓地冒了出来。

这不是他在奥拉姆米纳只能透过窗户看到的，那颗毫无温度的日轮星。这是自由的、原始磅礴的、带着温暖的壮美。

何从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呆了。

何之遥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稍稍放慢了车速，似乎想让身后的孩子，将这旷野日出的景象，看得更久一点，更真切一点。

慢慢地，机车离兽人社区越来越近，而日轮星也变得刺目不适合观看。

何从将脑袋转向另一边，他看见一个小房子，挂着个“美食”的牌子，里面传来阵阵香味儿，“爸爸，那是什么？”

何之遥将车停在路边，“是早餐。饿了吧？我去买点。”

何从坐在机车上，眼巴巴地看着何之遥跑向那个飘着香味的小窗口。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油炸面食的香甜香气，他忍不住伸出脖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这陌生而诱人的味道，幸福地眯起了眼睛，晃悠着腿等着。

就在这时。

就在这一刻。

一片冰冷的不祥阴影，毫无征兆地从他侧后方笼罩下来，彻底断绝了何从的温暖晨曦。同时，一股极其熟悉、浸透着金属腥味儿的可怖味道，钻入他的鼻腔。

极度恐惧，将他‘冻’在原地，抽干了所有的力气。他朝着何之遥的方向，使劲儿挤出微弱的、几乎听不见的气音：“爸……爸……救命……”

“亲爱的～我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