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清远。”
靳砚叫了他的名字。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郑重的意味,砸在虞清远的心上。
虞清远不得不抬起头,重新迎上他的目光。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像藏着旋涡的深海,要将他吸进去。
他看到靳砚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然后,他听到靳砚用一种极其平静的、甚至可以说是坦然的语气,开口问道: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烦?总是莫名其妙地出现,干涉你的事。”
虞清远愣住了。他没想到靳砚会如此直接地问出这个问题。他张了张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是,他确实觉得他烦,觉得他莫名其妙,粗暴干涉……可是……
靳砚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而是继续说了下去,目光依旧牢牢锁着他,不容他逃避。
“或者,更准确地说……”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一些,却更加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沉稳的鼓点,敲在虞清远的耳膜上,“你是不是觉得,我做的这些……是因为我喜欢你?”
轰——!
像是一道惊雷直接在脑海里炸开!
虞清远猛地瞪大了眼睛,瞳孔因为极度震惊而收缩。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迅速褪去,留下耳畔嗡嗡的鸣响。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他……他怎么会……就这么直接地说出来了?!
如此直白,如此不加掩饰,甚至是破釜沉舟般的坦然!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回避、所有的暗自烦躁和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在这一刻被当事人如此**裸地摊开在灯光下,让虞清远无所适从,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否认,想要反驳,想要维持自己那点可怜的、摇摇欲坠的体面和距离感。
但靳砚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的目光像最精准的探照灯,早已洞悉了一切。
在虞清远开口说出任何否认的话之前,靳砚看着他骤然绯红的耳根和慌乱无措的眼神,极其肯定地、甚至是带着一丝极淡笑意的,给出了最终的答案。
“是。”他看着虞清远,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没感觉错。”
“我是喜欢你。”
“从很久以前,在学校里第一次见到你,就开始了。”
话音落下的瞬间,画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窗外淅沥的雨声,以及虞清远自己那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术,大脑一片空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靳砚,看着他那张被雨水和汗水浸润过的、轮廓分明的脸,看着他那双深邃的、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认真和坦荡的眼睛。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的思绪都停滞了。
世界缩小到只剩下这间昏暗的画室,和眼前这个刚刚对他进行了直白告白的男生。
然后,虞清远看到,靳砚的唇角,极浅极浅地向上弯了一下。那不是一个得意的笑,而是一种……仿佛卸下了某种负担的、轻松的、甚至带着点期待的笑意。
“所以,”靳砚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试探,却又依旧保持着那份该死的坦然和直接,“从明天开始,我可以光明正大地来了吗?”
“比如,”他顿了顿,像是在列举最寻常不过的事项,“送早餐?或者,监督你按时吃饭睡觉?”
他的语气那么自然,那么理直气壮,仿佛“喜欢他”和“照顾他”是天经地义、顺理成章的事情,根本不需要任何犹疑和纠结。
虞清远彻底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他看着靳砚,看着他那副“既然说开了那就这么定了”的理所当然的模样,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酸涩、慌乱、震惊、无措……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悸动,像被投入水中的泡腾片,剧烈地翻涌着,泛起无数细密的气泡。
窗外,雨声不知何时变得温柔了许多,敲打在刚刚被修补好的窗户上,发出细碎的、催眠般的轻响。
仿佛有什么坚固的东西,在这场突如其来的风雨和更加突如其来的告白中,被彻底地、温柔地……浸透了。
而他甚至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另一场需要抵御的风暴,还是……一片他从未体验过的、潮湿的港湾。
那只一直紧绷着的、试图保护自己的蝴蝶,在巨大的震惊和莫名的悸动中,微微地、颤抖地……
振动了一下翅膀。
自那个雨夜之后,靳砚的存在,从一道令人不安的阴影,变成了画室里一道沉默而稳固的背景色。他果真如他所言,开始了“光明正大”的追求。
这追求并非轰轰烈烈的玫瑰炸弹,也非甜言蜜语的狂轰滥炸。它更像一种无声的渗透,一种基于细致观察后的、精准的供给。
他不再“顺路”多买咖啡,而是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画室门口,手里提着不同口味的热饮和早餐。有时是暖胃的小米粥,有时是烤得恰到好处的可颂和散发着醇香的拿铁。
他似乎摸清了虞清远挑剔又脆弱的胃,以及那因长期饮食不规律而极难伺候的偏好。食物总是温度适宜,装在素雅干净的保温盒里,仿佛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的筹备。
“吃点东西再画。”他依旧言简意赅,将东西放在门边的小几上,便不再多看虞清远一眼,转而拿起放在门后的扫帚,极其自然地开始打扫昨夜虞清远创作后留下的狼藉——散落的画稿、擦笔的废纸、干涸的颜料碎屑。他的动作流畅而安静,像一阵和缓的风,拂过杂乱的空间,留下井然有序。
虞清远起初是僵硬的,带着被侵犯领地的不适和一丝残存的恼怒。他会冷着脸,对那份早餐视而不见,故意在靳砚打扫时制造新的混乱。
但靳砚对此毫无反应,只是耐心地、一次次地将混乱归整。他像是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执行“照顾”的指令,并不索取任何情绪价值的回报。
这种沉默的、持之以恒的付出,像水滴石穿,慢慢磨去了虞清远尖锐的敌意。拒绝变得徒劳而可笑。终于在某一天,胃部因空荡而传来熟悉的绞痛时,他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打开了那个保温盒。温热的食物香气扑面而来,像一只温暖的手,轻轻抚平了那阵抽搐。
他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是在进行某种隐秘的妥协。眼角余光能瞥见靳砚正蹲在墙角,仔细清理一摊溅落的钴蓝色颜料。男人的侧脸线条冷硬,专注的神情却像是在处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虞清远的心跳漏了一拍,一种陌生的、细密的暖流,混着食物带来的慰藉,悄然注入他冰凉的四肢百骸。
靳砚的“监督”也变得更加系统。他不知从哪里弄来虞清远的课表和项目截止日期,精准地出现在他可能熬夜的时间点。不再是粗暴地关掉总闸,而是会提前半小时提醒:“还有三十分钟,该收拾了。”然后到点便走过来,不容分说地抽走虞清远手中的画笔,盖上颜料盖,语气平静无波:“时间到了,休息。”
有时虞清远会挣扎,会烦躁地试图抢回画笔,眼底是因创作被打断而燃起的真实怒火。靳砚便会用一只手轻易地制住他的手腕,另一只手稳稳地收拾残局,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你需要睡眠。明天可以继续。”
他的触碰总是短暂而克制,一触即分,仿佛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必要手段,从不带任何狎昵的意味。但那短暂的、温热干燥的触感,却像烙印一样留在虞清远的皮肤上,带来一阵战栗般的酥麻。
他甚至开始涉足虞清远的焦虑。一次虞清远因导师临时的修改意见而陷入剧烈的焦虑发作,脸色惨白,呼吸急促,手指无法控制地颤抖,几乎要抠破自己的掌心。靳砚只是沉默地看着,然后走出去,十分钟后回来,手里多了一杯热牛奶和一小板医生开的、虞清远总是抗拒服用的安定片。
他没有劝说,没有安慰,只是将牛奶和药片放在虞清远面前,然后拿起一张废纸和一支炭笔,坐在对面的椅子上,开始画速写。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稳定而富有节奏,像一种另类的白噪音,奇异地锚定了虞清远涣散恐慌的神经。
虞清远盯着那杯牛奶上升腾的热气,又看看对面那个仿佛置身事外、只专注于笔下线条的男人。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无法言说的委屈席卷了他。
他最终伸出手,拿起那枚小小的白色药片,混着温热的牛奶吞了下去。苦涩的味道在舌根蔓延开,但紧随其后的,是一种被迫卸下重担后的虚脱和平静。
药效上来,他趴在桌上昏昏欲睡。朦胧中,感觉一件带着体温的外套轻轻披在了他的肩上。那只手在他背上极轻地拍了两下,像安抚一个哭累了的孩子。
那一刻,虞清远紧闭的眼睫微微湿润了。
三个月。
时光在这种无声的喂养和守护中悄然流淌。虞清远发现自己变了,他依然焦虑,依然完美主义,但画室变得干净整洁,胃痛发作的次数减少了,甚至因为被迫规律的作息,眼下的青黑也淡了些许。
他开始习惯清晨门口的脚步声,习惯那份恰到好处的早餐,习惯那双在他失控时沉默却有力的手。靳砚成了一个令人安心的常量,一个他孤独星球上突然出现的、沉默的卫星,环绕着他,提供着引力与光。
他不再排斥靳砚的存在,有时甚至会在他打扫时,一边吃着早餐,一边含糊地评价一句:“今天这个三明治酱太多了。”或者在他收拾画具时,指挥道:“那支狼毫笔要单独洗,不能泡。”
靳砚通常会“嗯”一声,照做,没有多余的话。但虞清远能感觉到,在他应声的那一刻,周身那种冷硬的气场会变得稍微柔和一些。
一种古怪的、近乎驯养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滋生。
虞清远偶尔会看着靳砚忙碌的背影发呆。他想,这样好像……也不错。有个人在身边,似乎并不像想象中那么难以忍受。甚至……有点好,至少,夜里画室不再那么空荡得令人心慌。
他并没有意识到,这种“不错”的感觉底下,藏着怎样汹涌的暗流。他只是单纯地、被动地接受着这一切,像一株长期缺水的植物,终于等来了持续的细雨滋润,便本能地舒展枝叶,却未曾细想这雨从何而来,为何独独落在他身上。
直到某个阳光好得过分的午后。靳砚刚帮他绷好一副巨大的新画布,额角带着细密的汗。虞清远递给他一杯水,靳砚接过时,指尖无意间擦过他的手背。
一股微弱的电流猝然窜过。
虞清远看着靳砚仰头喝水时滚动的喉结,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上投下的细小光晕,看着他那总是紧抿着、此刻因湿润而显得柔软的嘴唇……
鬼使神差地,几乎是未经大脑思考地,虞清远踮起脚尖,极快极轻地、在那片柔软的唇角啄了一下。
比蝴蝶停留的时间还要短暂。
空气瞬间凝固了。
靳砚喝水的动作僵住,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收紧。他缓缓低下头,看向虞清远,深邃的眼眸里像是骤然掀起了惊涛骇浪,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一种虞清远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晦暗情绪。
虞清远也被自己大胆的举动吓到了,脸颊瞬间爆红,像要滴出血来。他下意识地想后退,想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气氛。
但靳砚的动作更快。他猛地放下水杯,一把抓住了虞清远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痛了他。
他的声音沙哑得可怕,像是被砂轮狠狠磨过,每一个字都带着灼热的温度,砸在虞清远脸上:
“虞清远。”
他盯着他,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他的心脏,看清里面最真实的想法。
“我不要你的感激,更不要你因为习惯而产生的……施舍。”
“我会证明,我值得你平等的、清醒的爱。而不是你现在这种……“他顿了一下,”迷迷糊糊的回应。”
说完,他猛地松开了手,像是触碰了什么滚烫的烙铁,他深深地看了虞清远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虞清远心头发慌,然后,他竟一言不发,转身大步离开了画室。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虞清远独自僵立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用力握过的灼热触感,唇角那蜻蜓点水般的亲吻感觉也变得无比清晰,火辣辣地烧着。
施舍?
迷迷糊糊的回应?
一股巨大的、被误解的羞耻和愤怒猛地冲上虞清远的头顶,瞬间淹没了刚才那点懵懂的心动和羞涩。
不是说喜欢我吗?!
凭什么这样定义我?!凭什么把我的感情说得如此轻贱?!难道我虞清远的感情在你眼里就是假的吗?是不值一提的、可以随意被归因为“感激”和“习惯”的施舍吗?!
我不喜欢你为什么要亲你?!
我……
我喜欢……
……的啊。
最后那个念头,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闪电,劈开他混乱的脑海。
他喜欢的啊。
喜欢他沉默的陪伴,喜欢他精准的照顾,喜欢他强势的关心,喜欢他偶尔流露出的、笨拙的温柔。喜欢到……才会下意识地、想要靠近,想要触碰。
巨大的委屈和一种被全盘否定的痛苦攫住了他。眼眶迅速泛红,视线变得模糊。他死死咬住下唇,不让那丢人的哽咽溢出喉咙。
靳砚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匕首,不仅戳破了他鸵鸟般的心态,更残忍地否定了他刚刚萌芽、自己都还未曾清晰辨认的情感价值。
他把他当成什么了?一个只会被动接受、连感情都无法自主表达的可怜虫吗?
愤怒和羞耻在胸腔里灼烧,混合着那清晰却无处安放的喜欢,变成了一种极其酸楚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猛地抬手,狠狠擦过自己的嘴唇,仿佛要擦掉那个吻留下的所有痕迹,以及随之而来的、巨大的难堪。
画室里阳光明媚,他却觉得比任何一个雨夜都要寒冷。
那个沉默的“饲蝶人”,用最温柔的方式将他喂养,却在他终于鼓起勇气振动翅膀试图靠近时,用最冷静残忍的话语,将他重新推回了冰冷的茧中。
而他甚至无法反驳。
因为连他自己,在此之前,都未曾真正看清自己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