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深,窗外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很快便转成瓢泼大雨,密集的雨点敲打着玻璃窗,发出“啪啪”的响声,远处偶尔划过闪电,闷雷声滚滚而来。
周淮完成了例行的最后一轮巡查,所有安保系统运行正常。然而,这种恶劣天气总是让他更加警惕。他准备回房,却在经过陈弋卧室门口时,脚步猛地顿住。
不是因为声音,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寂静。
就在刚才一道闪电熄灭、雷声尚未抵达的间隙,他清晰地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其短促、被死死压在喉咙深处的吸气声。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被困住的、挣扎的力度,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
周淮的心瞬间被揪紧了。他禁不住想象房门内的情形:陈弋被噩梦魇住,在睡梦中回到了某个他不愿面对的过去,或许是火场,或许是更黑暗的所在。陈弋或许,此刻正独自在梦魇的深渊里挣扎。
他的手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敲门,想要冲进去,抱住他,将他从那个可怕的世界里拉出来。
但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门板的前一刻,硬生生停住了。
他不能。
陈弋不是需要摇醒的梦魇者。他的警觉是刻在骨子里的,任何外界的突兀介入,都可能被他潜意识里判定为攻击。贸然闯入,后果不堪设想。
更重要的是,陈弋那强烈的自尊心,绝不会允许自己如此脆弱的一面,尤其是不受控的梦境,暴露在任何人面前,哪怕这个人是周淮。
于是,周淮他没有敲门,也没有离开。
他只是沉默地、像一尊守护神般,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在陈弋的门外席地而坐。走廊昏暗的感应灯早已熄灭,只有窗外偶尔的闪电,会瞬间照亮他紧绷的侧脸和写满担忧的眼睛。
时间在雨声和雷声中缓慢流逝。
门内,陈弋早已醒了。
在周淮听到那声闷响的几乎同时,他就已经猛地睁开了眼睛。瞳孔在黑暗中急剧收缩,里面还残留着梦魇带来的惊悸与一丝未能立刻散去的戾气。他的右手紧紧攥着身下的床单,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左臂受伤的地方也在刚才不受控的动作中传来隐隐的钝痛。
第一反应是杀意。他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全身肌肉紧绷,感官在瞬间放大到极致,本能地去搜寻和判断威胁来源——直到他辨认出窗外持续的雨声、雷声,以及自己熟悉的房间轮廓。
意识到刚才只是噩梦,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但随之涌上的是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与自我厌弃。他又一次被过去拖住了脚踝。
他厌恶这种失控。
然后,他听到了。
听到了门外,那几乎微不可闻,却真实存在的……呼吸声。
不是路过,而是停驻。
陈弋的身体再次僵住。是谁?他屏住呼吸,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门的那一边。没有恶意,没有杀气,只有一种沉默的、庞大的存在感。
是周淮。
几乎不需要思考,他就能确定。只有周淮,会这样沉默地守在外面,用一种不打扰的方式,笨拙地践行着他的“守护”。
陈弋喉结微微滚动,他望向门外,有一种被窥见脆弱的狼狈,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的……酸涩。
他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他会被噩梦困扰,而周淮,却仿佛早已洞悉。
他维持着僵硬的姿势,在黑暗中,听着门外那人平稳的呼吸,与自己尚未完全平复的心跳。那呼吸声像一种无声的安抚,奇异地驱散了些许盘踞在他心头的阴冷。他攥着床单的手,指节一点点松开。
过了不知道多久,久到窗外的雨势似乎都小了一些,他终于彻底平静下来。
就在这时。
他听到了周淮起身时衣料的轻微摩擦声,然后,是三声极轻、极缓的敲门声。
“叩、叩、叩。”
陈弋的心脏像是被这三声敲击轻轻攥了一下。他没有动。
门外,传来了周淮刻意调整过的、平稳如常的嗓音,
“小弋?暴雨天气,外围监控线路可能会受影响,我巡查一下。你这边……一切都好吧?”
“一切都好吧?”可以指安保情况,也可以……涵盖更多。
陈弋闭上了眼睛。他知道,周淮在给他递台阶,用一个合情合理的借口,掩饰了刚才所有的察觉与守护。
他在黑暗中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试图驱散嗓音里可能残留的沙哑,但开口时,声音依旧比平时低沉、干涩了许多,带着无法完全掩饰的疲惫:
“……没事。”
他给出了回应。这不是他惯常会做的事。按照他平时的作风,他要么根本不理,要么只会用一个冰冷的“嗯”字打发。
但此刻,他鬼使神差地,给出了这两个字。仿佛是想告诉门外那个人——我听到了,我知道你在,而我……确实没事了。
“好。那我继续巡查了。你早点休息。”周淮的声音传来,随后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陈弋依旧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在黑暗中睁开了眼睛,静静感受着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雨声里。他抬起没有受伤的右手,手背轻轻搭在额头上,感受着皮肤下渐渐平缓的脉搏。
许久,他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里。窗外雨声潺潺,而这一次,萦绕在他意识边缘的,除了那驱之不散的过往阴霾,似乎还多了一丝……微弱却切实存在的,别的什么东西……
窗外的雨在黎明前停了,只留下被洗涤一清的庭院和湿润的空气。周淮悄声下楼,走进厨房,熟练地开始准备——煎蛋,烤吐司,热牛奶。
当吐司的焦香弥漫开来时,楼梯上传来了比平时更沉、带着一丝迟疑的脚步声。
“现在还早,伯母还没起,苏荆他们要先回基地一趟。”周淮没有回头,专注地盯着平底锅,用不经意的语气说道:“冰箱里有你之前喜欢的酸奶,在门架子上。牛奶热好了。”
陈弋的脚步在厨房门口顿住。他眉宇间带着倦意,周淮的话像钥匙,撬开了他记忆的匣子。不是“春山居”,而是……煎蛋,吐司,热牛奶。是在周淮那个小公寓里,经常一起吃的早餐。
随即他缓步走到料理台旁。
周淮将煎蛋盛入盘中,推到他位置前,顺手放下酸奶。
陈弋垂下眼眸,拉开椅子坐下。他没有立刻动,手指在桌面上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整个过程,他都刻意避免和周淮直接的眼神交流。
昨晚那些窘迫的,脆弱的一面都清晰地暴露在晨光中。
周淮在他对面坐下,没有像平时那样立刻开始用餐,而是安静地看了他几秒。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温和的穿透力,让陈弋感觉耳根有些微微发烫,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地敲击着。
“昨晚……”周淮刚开了个头。
陈弋握着叉子的手瞬间收紧,猛地抬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的警惕与窘迫,像是被触及了最敏感的神经。
周淮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话音自然地一转,语气轻松得像是在谈论天气:“……雨下得真大,后院的几盆花都被打歪了,看着怪可惜的,待会儿得去扶一下。”
紧绷的气氛骤然一松。
陈弋意识到自己反应过度,有些狼狈地重新垂下眼,闷闷地应了一声:“……嗯。” 他为自己刚才瞬间的失态感到一丝懊恼。为了掩饰这混乱的心绪,他端起牛奶杯,借由氤氲的热气模糊自己的表情,喝了一大口。
温热的液体滑过喉咙,似乎也带走了一些僵硬的尴尬。
周淮看着他微微发红的耳尖,和那故作镇定却处处透着不自在的模样,心底一片柔软。
早餐在那种心照不宣的微妙气氛中结束。周淮率先站起身,开始自然地收拾餐具。陶瓷碰撞的清脆声响打破了沉默。
“我来。”陈弋的声音忽然响起,比之前清晰了些许,虽然依旧简短,却带着一种试图回归常态、甚至是想要参与进去的意味。他伸手,想去拿周淮手边的空盘子。
周淮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坚持,松开了手,任由他将盘子接过去。“好。”他应道,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不易察觉的弧度。
两人并肩站在水槽前,一个负责冲洗,一个负责将洗净的餐具放入沥水架。水流声和餐具碰撞声偶然响起,其他,就没什么能被够打扰的了。
收拾停当,周淮用毛巾擦着手,状似随意地提起:“我待会儿需要检查一下别墅东侧的监控探头,昨晚暴雨,担心线路受影响。”
他顿了顿,目光温柔地看向陈弋,“你要不要……一起去看看?那边,正好能看到你母亲最喜欢的那片玫瑰园。”
这不是一个工作指令,甚至不是一个必要的邀请。这更像是一个分享,一个将“我的工作”和“你在意的地方”巧妙连接起来的借口,一个延续共处时间的、小心翼翼的提议。
陈弋正用纸巾擦拭着指尖并不存在的水渍,闻言,动作几不可查地慢了一拍。他抬眼,视线与周淮温和的目光相遇,那里没有逼迫,只有安静的等待。
他垂下眼帘,将揉皱的纸巾丢进垃圾桶,低声应道: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