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树下不缺落叶,倒是细枝难捡。
明承璋组织着大家往里走,往上爬。
清歌板着脸,愣是磨在了最后,“谁不知道要往上走啊,他这一说,搞得人怪不想走的。”
清歌的敌对之意就像这枫叶一般,打眼的显目。昭阳无奈,“好了,今天是打叶日,开心点。”
“就是就是。”闻人笑也转过身来,“清歌姐姐可要加油了,他们都已经走到簌簌亭了。”
簌簌亭位于低山腰,是“听叶簌簌,听水潺潺”的好地方。
亭盖是枫叶状,四根棕木柱上印着水纹,亭内有一张石桌,石桌四周摆放了三大石椅与两小石椅,五张石椅与石桌从上往下看依稀能看出枫叶形。叶根那处空了出来,坐在石椅上往空处瞧便能间人工凿出的一小瀑布。清水泠泠,红叶亭亭,是秋意之地。
清歌闻言加快了脚步,只有五张椅子,谁去的晚了谁没座位。
明承璋和明期晴两人脚程最快,一个是满心只有打叶,一个是满心只想着弥补。
“这根,”明期晴捡到一根笔直的树枝,忍不住得瑟,“快看!”
“嗯,真厉害。”明承璋跟在身后立马接过话夸赞,“这么直的树枝不是谁都能捡到的。”
“是啊是啊。”容与舟的月白袍底已经有了土色,只得将底下衣摆裹在一起系个结,看上去倒是添了人间烟气。
昭阳三人也赶了过来。
闻言昭阳笑着道:“若是喜欢直的,还可以让清歌帮你削。”
清歌拍了拍自己的腰间,“有需要你就开口,我身上带着匕首呢。”
“那我要,我也直的树枝!”闻人笑乖乖举手,只得了个白眼。
“不,你不想要。”清歌没好气地说,“都多大的人了,还跟个小孩子抢。”
听到这话,众人都没憋住笑,眼睛往两人头顶比量着,明期晴如今可是比闻人笑高的。
闻人笑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一股脑地往上走了好几层台阶,低着头,垂看着他们,势要找回场子,“厚积薄发!厚积薄发听过没?阿娘说了,闻人家没有矮的,我只是长得晚,马上就要超过你们了!”
明期晴笑意盈盈地抬脸,“是哦,期待闻人哥哥高大的身姿。”
众人又笑作一团。闻人笑心里暗骂容与舟,都怪这个臭人,把那么可爱的一个妹妹带坏成这般说暗话的样子。
明承璋也笑着,面色却很僵,都可以去做枫叶霜了。
昭阳看清了明承璋的神色,忽觉一片恍惚。
“皇姐皇姐,”小明承璋拿着弹弓扑到明曦怀中,双眼亮晶晶,高举着弹弓,“以后我来保护你,有坏人来我就拿弹弓打他们,就像这样——”
咻的一声,弹弓上的石子被弹到了远方。
小明承璋求着夸,“我是不是很厉害?等我长大长高了会更厉害!”
明曦不负所望,双手拍掌,“哇很厉害,那我期待承璋变得高大哦!”
一片枫叶旋转着落下,轻贴了昭阳的脸。
昭阳从恍惚中醒来,捏下了这片叶子作为秋簌签的材料。
容与舟在旁垂了眼,天家之人最是可怜,这是他在很久之前就知道的事情。
一母同胞,幼时情深,总要被打乱,错骨乱筋,走出的每一步都在叫嚣着痛。于是生出了怨、生出了恨,等到名医来临时却生了退缩意,不肯去治这一身的苦楚。
本来这笑语晏晏的人群里就该有着明承璋的。
*
打叶打到最后变了意味。
清歌开始练了自己新学的以叶为箭;闻人笑挑选了一处地方,摆着扇,让容与舟为他写诗;昭阳陪着明期晴用枫叶摆画;明承璋拿起一片叶,放在唇畔,吹着曲。
众人从半山腰下去时,身上都沾了水色,于是也没多做逗留,三三两两地散了。
明期晴在原地却久久不动,玲珑在旁忍不住提醒,“殿下……”
“走吧,回去吧。”
“对了,下午你和我再去买些仆人,府内护卫太少了。”
*
“因为担心你突然想来枫林这里,发现我们准备的惊喜,所以我有派人暗中跟着你,”昭阳神色坦坦荡荡,还亲昵地点了下明期晴的鼻子,“还好有这么一出,要不然真出事了怎么办?”
“既然惊喜你也看到了,那些暗卫我也就收回来了。”
昭阳说着,又忍不住叹口气,“永昭,每次出门记得身边带些人。你是公主了,排面也好,安全也罢,总归不要独身。”
明期晴想着姐姐对她说的解释,按下了机关。水流顺着玉蓬头流下,冲得人身上暖暖的。
玲珑在外却是有些焦急,绕着宽桶转圈走,殿下净身一向快速,这次宽桶里的水却是都用完了一遭。走的头都要晕了,明期晴才从屏风后出来。
玲珑连忙拿棉巾裹住湿发,嘴里碎碎道:“早知需要这么长时间,奴应当建议殿下去汤泉的。”
明期晴随着玲珑折腾她的头发,漫不经心地提了句,“太子皇兄和姐姐好像关系不太好啊?”
轻按蘸水的棉巾才被玲珑放下,玲珑正拿出发油,就听到这么一句话,一时之间竟踌躇不敢说话。待发油倒入手心,双手揉搓着,瑞脑香弥漫时,玲珑才组织好了自己的语言,“奴四岁入宫时,太子和长公主的关系就很客套了,再往后也不求姐弟之间的体面了。”
明期晴心里换算着时间,姐姐年长玲珑六岁,皇兄年长玲珑一岁,也就是在皇兄五岁时关系就不好了。幼儿不记情恨,那很有可能是姐姐不喜皇兄,不喜总归要有原因,是什么原因能让彼此连个体面都没有?
等一下。
“四岁入宫?”明期晴诧异,“怎么会四岁入宫呢?”
玲珑:“奴的母亲与翠兰姑姑有些交情,她在临终前托翠兰姑姑照顾奴,谁知翠兰姑姑要把奴带在身边,因此奴早早就入了宫。”
明期晴毫无预兆地转身,一缕发丝还被玲珑捏在手里,明期晴顿感头皮一紧,对上了玲珑怔然的眼,脑子里冒出的臆想才散了去。
自从偶遇虞瑜后,自己便开始忍不住怀疑周围的一切。明期晴用力闭上了眼,仿佛要将一切糟心事都淹在眼前这片黑里,再睁眼时,明期晴浅浅一笑,“我们今日坐马车,你先去安排吧。”
玲珑行礼退下。
铜镜被室内翻腾的热气笼罩着,表面套了层薄膜。明期晴伸手擦了一块地方出来,雾散随之又凝成了不清晰的几道水迹印,只看得出大概的影。她只得俯身凑前,鼻尖几乎要与镜相抵。
明期晴长得很快,身量快,眉眼也快。大抵是京城风水好,催人长,催人长。[1]
她很少仔细看自己,眼下一瞧,倒真不一样了。
三个秋将明期晴刻意讨阿婆喜修成的细柳眉又改回了水雾眉,却修正不了眼下的淡青。明期晴看着,突然张嘴往镜上哈了一口气,一口没成雾,反而被上面的水吸了去,她又哈一口,直到镜面重新模糊了起来,才直起身来往室外走去。
玲珑办事利索,马车早早地就停在了公主府门口,自己则回屋外候着了。
明期晴一推开门,就见到一张酒窝笑脸,“殿下,马车已经备好了。”
笑脸比凉气扑来的还快,明期晴扎心的狭隘也被通了气,凿出宽宽一条道来——都这样了,还想要怎样呢?
像二丫一样,不计较大丫,不计较阿婆,一切便就都好了。
明期晴的计划是先去四香坊买容与舟想要的烬色兰,然后去容府把容无赎出来,接着再去口马行,让容无帮忙挑护卫。
但是计划往往与变化连在一起,就像此刻。
明期晴顶着香娘子直勾勾的眼神艰难地往四香坊内走,两步下来便头皮发麻地不敢前进。通天街不允许马车进来,连带着玲珑也被自己留在了街口。
乌娘子再一次挡在了两人之间,赔笑道:“贵人可是来买香?”
明期晴点点头,“坊内可有烬色兰?”
“这……”乌娘子面漏纠结,“有是有,只是……”
“只是在我手里。”香娘子的话从乌娘子背后幽幽传来,“所以你只能从我这里买。”
这……
明期晴咽了下口水,“我带了足够的银两。”
“银两?我要银两有何用?”香娘子从乌娘子背后走出来,脸上一派天真的不解。
明期晴答:“可以买东西,买很多东西,买你想要的东西。”
香娘子又扯开了自己的嘴角,木偶般的笑再度浮现,“我现在只想要你用我制的香。”
明期晴脸上实在不是欢欣雀跃,乌娘子也有点不解,“贵人是不愿意让香娘子为您专门制香吗?”
怎么会不愿,远在虞城时明期晴就已知道香娘子的威名,只是……
明期晴老实人一般坦白,“我有点怕。”
莫说乌娘子了,香娘子都愣了一下,“你怕什么?怕我制的香害你?”
“不是。”一而再,再而衰,明期晴此刻倒是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因为怕人。
乌娘子猛地一拍手,明期晴被她的动静吸引过去,乌娘子大声咧咧,“贵人别怕,香娘子只是不懂世事,难免少了点人味,无需担心。”
明期晴踌躇,“烬色兰没有其他法子了吗?”
香娘子嗤笑一声,“你不答应我,我是不会给你的。”
“贵人可知烬色兰为何只有四香坊能拿的出来,”乌娘子往香娘子的方向怒了努嘴,“自然是只有香娘子能练出来。”
“往日里的已经卖完了,今年的香娘子还没给我们供货呢。”
明期晴很想说一句那香娘子什么时候愿意给你们供货,她什么时候再来。
谁知香娘子此刻倒是察出了明期晴的想法,歪头一笑,“既然你想要,在你不愿意让我为你制香之前,烬色兰是不会拿出来的。”
明期晴忍不住皱眉,“只要我答应了,你就会给我吗?”
“自然,不过我手里也不多,你想要多少?”
明期晴想了想容与舟的要求,“两钱即可。”
香娘子:“两钱没问题,那你答应吗?”
话都说到了这份上,明期晴自然是答应。
香娘子接着问道:“那你何时来取?”
明期晴有些懵,“现在不能给我吗?”
香娘子回:“可以,那你等我一下。”
乌娘子忍不住好奇,“贵人怎么会想到这个天取烬色兰?”
明期晴不懂里面的门道,乌娘子见状解释道:“烬色兰是一味除了味道,其他方面都很霸道的香料。它和其他香料碰撞很容易产生毒性,并且自身极难练成,保管条件也很苛刻,要温度正好湿度正好,每年也只有香娘子给的一两。”
明期晴心中骇浪卷,竟是如此珍贵之物吗?
在明期晴震惊之际,香娘子拿着一个巴掌大的香囊走了过来,递给了她,“你要的东西。”
明期晴接过捏了一下,里面应该堆堆叠叠好多层,正面和反面的手感都不一样。
香娘子并未多言,只是让明期晴留下她的住址,“等我想好为你制什么香时,我会上门找你的。”
明期晴:“九公主府。”
“九公主府。”香娘子又重复了这四个字,嘴角的笑容越来越大,和着笑声一起,逼得明期晴身上寒毛直立,最后一同戛然而止,像突然被割了嗓的乌鸦。
香娘子往明期晴的方向走来,鞋尖与鞋尖相抵时才停了下来。
明期晴满脑子惊慌,不知所以然,视线移向乌娘子求助时,乌娘子竟避了开。
香娘子走向明期晴时,她腰间上上下下、长短不一的香囊碰撞在了一起,四香坊内如纯空般的气息猛然被一股极其馥郁的气味覆盖,若是明期晴鼻子灵些,兴许还能从中闻出血肉的味道,就像现在——
香娘子倾身而下,头颅极有目标性地歪在了明期晴颈间,她深嗅一口,面色满是陶醉,浑身控制不住的微颤,哑咂的声音在明期晴的耳朵里绽放,“我知道…该给你制什么香了。”
角标含义(●'?'●)
[1]催人长,催人长:第一个“长”是zhang,第二个是chang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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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 2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