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悦三十七年的秋,似乎比往年来得更稠些。
琼霞境的雾总带着三分仙泽,寻常人家推开窗,能看见缭绕的云气在青瓦上流转,偶尔有灵鸟拖着长长的尾羽掠过,翅尖扫过霞光时,会落下几片闪着微光的羽鳞。这日的雾却被满城的红绸烫开了个口子,从城南的朱雀大街到城北的霞宫玉阶,每一寸空气里都浮着桂花酿的甜香,混着爆竹炸开的硝石气,把“盛世”两个字烘得发烫。
霞宫深处的琉璃殿里,高熙然正对着铜镜绾发。
镜中的少女刚过十四岁生辰,眉眼却已见得惊心动魄的清艳。眉峰是远山含黛的形状,眼尾微微上挑,却因那双眸子太过澄澈,反倒添了几分疏离的稚气。她指尖捏着一支赤金点翠的发簪,簪头的凤凰嘴里衔着颗鸽血红的宝石,随着她的动作,宝石在镜中漾开一圈细碎的红光。
“公主,妖王的内丹已经收进冰玉盒了。”侍女青禾捧着个雕花锦盒进来,声音里还带着未散的激动,“方才听禁卫说,城门口的百姓已经排到十里坡了,都想亲眼看看您呢。”
高熙然没回头,指尖的凤凰簪轻轻插进鬓角。“不过是只修了三百年的山魈,值得这般沸沸扬扬。”她的声音清泠泠的,像琼霞境山顶融化的雪水,听不出太多情绪。
青禾却知道,这位公主从来都是这样。十岁那年,国子监的博士们考她三坟五典,她能倒背如流,甚至能指出注疏里的错漏;十二岁时,西域送来一头会说人言的玄狐,宫中术士都束手无策,她只凭一张符纸便让那狐狸显了原形;上个月,那山魈妖王在边境屠戮了三座城池,三十位仙门长老前去围剿,折损了大半,最后还是她带着三名侍卫,追了三千里地,在断云崖一剑斩了那妖怪的头颅。
“陛下和娘娘都在长乐殿等着呢,说要亲自为您簪花。”青禾将锦盒放在妆台上,偷偷打量着镜中的少女。世人都说高熙然是天纵奇才,是金悦国的守护神,可只有她们这些近身伺候的人才知道,这位公主的枕下,常年压着一本翻得卷了边的《童趣》,扉页上还有她小时候用朱砂点的歪歪扭扭的小鸭子。
高熙然终于站起身,身上的银纹广袖流仙裙随着动作拂过地面,裙摆上用金线绣的霞光图案仿佛真的在流动。“走吧。”她淡淡道,目光扫过妆台上的冰玉盒,那盒子里盛着的内丹还在隐隐发烫,像是还残留着妖王临死前的怨毒嘶吼。
长乐殿里早已摆满了宴席,鎏金的灯盏悬在梁上,照亮了满殿的珠光宝气。高熙然一进门,殿内的喧哗声便骤然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有惊叹,有敬畏,还有些她读不懂的、复杂难辨的情绪。
坐在主位上的国王高衍立刻笑着招手:“然然,过来。”他身旁的王后苏氏也起身,眼眶微微发红,伸手拉住女儿的手,指尖有些颤抖:“我的儿,真是苦了你了。”
高熙然任由母亲为她戴上一朵金步摇,轻声道:“母后,儿臣不苦。”
“今日是你生辰,也是你封国师的好日子,该高兴才是。”高衍递过一杯琥珀色的酒,“这是你外祖父当年珍藏的‘醉流霞’,喝一杯,往后岁岁平安。”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更响亮的欢呼,紧接着是礼乐声大作。内侍监总管尖着嗓子喊道:“琼霞境百姓代表求见公主,献上万民伞!”
高熙然走到殿门口,只见黑压压的人群跪在宫门外,为首的老者捧着一把缀满了珍珠的伞,伞面上绣着“国泰民安”四个大字。“公主千岁千岁千千岁!”山呼海啸般的声音撞在宫墙上,又反弹回来,震得人耳膜发颤。
她微微颔首,声音透过灵力传出去,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金悦有今日,是靠每一个百姓的付出,熙然愧不敢当。”
人群又是一阵欢呼,有人开始燃放烟花,绚烂的光火在雾蒙蒙的天空中炸开,映得琼霞境的轮廓如梦似幻。高熙然看着那些绽放又熄灭的光,忽然觉得有些恍惚,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悄悄碎裂。
宴席进行到一半,她借口更衣,独自一人走到了后宫的梅林里。此时的梅树还没开花,光秃秃的枝桠指向天空,像一只只干枯的手。她记得小时候,父王常在这里教她射箭,母后会带着点心在一旁看着,那时的风里没有血腥味,只有梅花糕的甜。
“姐姐。”
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自身后响起,高熙然回头,看见十二岁的弟弟高熙明提着一盏灯笼跑过来,小脸上沾着糕点的碎屑。“姐姐,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方才李太傅还说要跟你请教阵法呢。”
高熙然揉了揉他的头发,弟弟的发丝软软的,带着孩子气的温热。“有些闷,出来透透气。”
“姐姐,”高熙明忽然仰起头,灯笼的光映着他清澈的眼睛,“你真的会成神吗?成神之后,还会记得明儿吗?”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蛰了一下,弯腰平视着弟弟:“傻瓜,就算成神,我也是你姐姐。”
高熙明笑起来,露出两颗刚换的小虎牙:“那我要姐姐给我摘天上的星星。”
“好。”
就在这时,一阵尖锐的破空声划破了夜空!
高熙然脸色骤变,一把将高熙明护在身后,灵力瞬间在周身凝成一道光盾。只见一支漆黑的箭羽穿透梅林的枝叶,带着浓郁的妖气,直直射向她的面门!
“是妖邪!”她厉声喝道,指尖弹出一道金光,将箭羽击得粉碎。可紧接着,更多的箭羽破空而来,不仅是梅林,整个霞宫四面八方都响起了厮杀声、惨叫声!
“保护陛下!保护娘娘!”
“有刺客!关闭宫门!”
混乱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原本喜庆的宫宴瞬间变成了人间炼狱。高熙然将高熙明塞进假山的石洞里,厉声道:“待在这里不许动,姐姐去去就回!”
她转身冲向长乐殿,脚下的石板路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几个熟悉的侍卫倒在地上,胸口插着和刚才一样的黑箭。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诡异的甜香,闻着让人头晕目眩,那是能压制灵力的“锁仙散”!
“是谁?!”高熙然的声音带着怒意,灵力运转间,周身的空气都开始震颤。她看见一群穿着黑衣的人,脸上蒙着银色的面具,手里的兵器都淬着幽蓝的毒光,他们的动作快如鬼魅,所过之处,宫人成片倒下。
更让她心惊的是,这些人的气息里,既有妖气,又有仙门的灵力!
长乐殿的方向火光冲天,她冲进去时,正看见一个戴着金色面具的黑衣人,手里握着一把染血的长剑,剑尖指着倒在地上的高衍!
“父王!”高熙然目眦欲裂,手中瞬间凝聚出一柄光剑,朝着那金面人刺去。
金面人侧身避开,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高熙然,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你是谁?为何要背叛金悦?”高熙然的光剑逼得对方连连后退,眼角的余光却瞥见王后苏氏倒在不远处,胸口插着一支黑箭,早已没了气息。
“背叛?”金面人冷笑一声,掌风带着凛冽的杀意,“你以为你真的是天纵奇才?你以为这盛世真的牢不可破?高熙然,你不过是个被捧在手心的傻子!”
他的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进高熙然的心里。就在她分神的刹那,金面人忽然祭出一面黑色的幡旗,幡旗展开,无数怨魂厉鬼从中涌出,发出凄厉的尖啸!
“这是用你那三十位仙门长老的魂魄炼制的‘噬魂幡’,滋味如何?”金面人的声音里带着疯狂的快意,“他们死前,还在念着要为你报仇呢。”
高熙然只觉得一股血气冲上头顶,灵力瞬间紊乱。那些怨魂的面容她都认得,正是上个月和她一起围剿妖王,却不幸牺牲的长老们!
“你该死!”她嘶吼着,不顾一切地冲向金面人,剑光如烈日般炽烈。可锁仙散的药效正在发作,她的灵力越来越弱,动作也开始迟缓。
金面人抓住机会,一剑刺穿了她的肩膀!
剧痛传来,高熙然踉跄着后退,鲜血染红了她雪白的裙衫。她看见金面人走到父王身边,长剑再次抬起。
“不要——!”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扑过去,却被金面人一脚踹倒在地。她趴在冰冷的地上,眼睁睁看着那把剑落下,刺穿了父王的心脏。
高衍的眼睛一直望着她,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吐出一口血沫,缓缓闭上了眼睛。
“父王——!”
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淹没在更嘈杂的厮杀声里。高熙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肩膀的伤口在灼烧,心口的疼痛却更甚千万倍。她看见那些黑衣人开始掠夺宫中的宝物,看见琼霞境的方向火光冲天,曾经的盛世,在她眼前一点点崩塌、燃烧、化为灰烬。
金面人走到她面前,用剑挑起她的下巴,面具下的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记住今天,高熙然。从这一刻起,你不再是公主,不再是国师,你只是个亡国奴。”
他收回剑,转身离去,留下高熙然躺在冰冷的血泊里。
不知过了多久,厮杀声渐渐平息。高熙然挣扎着抬起头,看见满地的尸体,断壁残垣,还有那把落在不远处的万民伞,已经被踩得面目全非,珍珠散落一地,像破碎的眼泪。
她想起弟弟还在假山后面,强撑着站起身,一步一步往外挪。每走一步,都留下一个血脚印。
梅林里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呜咽声。她跌跌撞撞地跑到假山前,颤抖着手搬开石块。
石洞里空无一人。
只有一盏摔碎的灯笼,和一摊已经凝固的暗红血迹。
“明儿……”高熙然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她跪在地上,疯狂地扒拉着泥土,“明儿!你出来啊!姐姐来了!你看,姐姐没有骗你……”
回答她的,只有越来越浓的夜色,和远处传来的、胜利者的欢呼。
那一天,琼霞境的霞光变成了血色。
那一天,金悦国的“盛世四有”,碎了。仙城成了炼狱,霞宫化为焦土,国王王后惨死,年幼的王子不知所踪。
而她,高熙然,这个被寄予厚望、本应踏上成神之路的公主,成了唯一的幸存者。
她站在燃烧的宫殿前,看着那片曾经承载了她所有荣耀与温暖的土地,眼中最后一点光亮,终于熄灭了。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国师高熙然,只有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孤魂。
她要找到那个金面人,找到所有背叛者,她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地狱。
风吹过她染血的发丝,带着血腥味,飘向遥远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