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以来,桓凝从未像昨晚那般,躺在慕容翥的怀里,哭着睡去,也没有被噩梦惊醒,就这么睡了一个好觉。
他现在的记性很差,甚至不记得昨晚自己是怎么来到了慕容翥的寝宫,怎么会糊里糊涂的睡过去。
他坐在床边,失神的看着地面,发呆。
好一阵才反应过来,起身寻找自己的衣裳。
宫女林儿带着小宫女太监,捧着洗漱用具,拿着衣裳走进来,各人各司其职。
她亲自上前给桓凝穿衣裳,边说:“这是陛下特意为少爷准备的常服,都是少爷喜欢的样式。”
桓凝听着久已未闻的称呼,蹙眉:“少爷?”
林儿是个十分伶俐的丫头,把桃花玛瑙挂在他的腰间,又把太行崖柏手串戴在他的手腕,引着他洗漱。
解释说:“本应该称呼您昭阳君,但是陛下交代了,说您大约不喜欢这样的称呼,便让奴婢们都称呼您‘少爷’。”
桓凝反应迟钝:“昭阳君?”
林儿笑道:“对,您是大魏的昭阳君呀。”
桓凝沉默良久,缓缓开口:“我,不是。”
林儿置若罔闻,笑着示意其他人下去,又说:“奴婢林儿,此前一直伺候陛下。如今少爷回宫,陛下特拨了奴婢过来,侍奉您。”
桓凝走到桌前,看着桌上的茶水,停住脚步,门外的芳草染上了秋色,清爽的阳光晒的他睁不开双眼。
这才想起来,自己进宫是为了偷药,结果被慕容翥抓了一个正着。
又被慕容翥一番话,说的哭了起来。
再后来,好像被慕容翥花言巧语哄着,就跟他一起歇息了?
他双眼散去迷茫,快速扫视周围。
林儿何等聪慧,连忙引了众人,跪倒在地,瞬间哭起来:“陛下说了,若是少爷一走了之,定要我等偿命。”
她拉着桓凝的裤腿,可怜地望着他,哭诉:“我等都是自小孤苦伶仃,无依无靠被卖进宫里的。求少爷可怜奴婢性命,便要走,也与陛下当面告别,不让我等丢了性命。”
桓凝听着这般遭遇,又想起捡到兰微的那个雪夜,默默地定在那里,一言不发。
林儿看他没了要走的意思,却依旧不起身,哭的越发厉害。
桓凝冷冷淡淡,似乎没有任何感情,心道:索性度之已经把药带回去了,我在哪里,是死是活,又有什么区别呢?
只说:“我不走就是。”
林儿一听,瞬间绽放笑靥,擦了眼泪,打发其他人下去,又着人端来早膳。
桓凝被她摆弄着,按部就班的用膳,喝茶,晒太阳,被太医请脉。
那么一个瞬间,他觉得这个丫头变脸的速度,都快赶上兰微了。
想起过去与兰微相处的日子,不自觉笑着,笑着,眼泪便落下来。
毫无预兆的眼泪吓了林儿一跳,还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事,惹得桓凝伤心。
桓凝这才回过神,摸摸脸颊,原来自己已经哭红了双眼。
慕容翥就站在寝宫外,一直看着。看着总是静静地坐着发呆,毫无风采的桓凝,心里揪着疼。
太医走过来。
慕容翥双眼离不开桓凝,忙问:“怎么样?”
太医叹了口气,说:“昭阳君抑郁多思,神情恍惚,不思饮食,难以入眠,这是心病。”
又说:“昭阳君年纪尚轻,本应是大好的青春年华,挥斥方遒的岁月,却郁郁寡欢,形容憔悴,反应木讷,心如死灰,宛如将死之人。”
“他逃避所有人的视线,总是低着头发呆。他与陛下经历生死,感情深厚,却连陛下特别交代的信物都没有注意到。可见他对所有人,所有事都不上心,他失去了活着的信念。”
惋惜道:“老臣身为医者,医人却不能医心,实在惭愧。”
慕容翥脱力道:“他的心病,朕知道,只是不知如何才好。”
太医提议道:“陛下不妨多跟昭阳君说话,让他想想曾经的美好事物,做一些以前喜欢的事,见见以前喜欢的人。让他想起世间的美好,找回对世间的兴趣,或许有用。”
慕容翥半信半疑:“真的?”
太医说:“这人啊,最怕绝望。昭阳君如今这般,仿佛对一切都没有了兴趣,如同提线木偶,没有自己的思想,也不愿去思考。”
“他就像给自己做了一个无形的蛹,将自己藏在里头,拒绝与外界的任何接触。”
慕容翥说:“他在逃避。”
太医认可的说:“有些人骤然遭受了巨大的打击,便会一蹶不振,一味逃避苦痛,怀疑自我,否定自己存在的意义。”
“时间久了,就会丧失情感,失去活着的信念,甚至千方百计的寻死。”
他说:“微臣今日观察了昭阳君很久,他对万事万物都听之任之。陛下说他不爱吃糖山楂,讨厌喝药,可他却面不改色的吃下去,好像吃的是什么都不重要。”
“人没有了兴趣,失去了感情,就像鲜花失去了土壤水分,就会枯萎凋零,对万事万物都绝望起来。”
“长此以往,心力交瘁,命不久矣。”
慕容翥点头,说:“他眼底乌黑,神情倦怠,昨夜好不容易哄着睡了,却总是呓语不断,似乎梦魇缠身。”
“想来夜里是时常睡不好的。你看着开些温补安神的汤药,和膳房商量着安排膳食。”
太医拱手:“是。”
才退下。
慕容翥就这么远远看着桓凝,从下朝到现在,若是以前,桓凝早就已经发现他了。
可如今的他,连被自己点了穴都察觉不到。
宣之,你总是会把苦痛闷在心里,把自己憋的不成人样,你用这样的痛苦惩罚自己,也是在惩罚身边的人。
他慢慢走过去,坐在桓凝身旁,笑着亲亲他的脸,说:“宣之,我爱你。”
桓凝有那么一瞬间,僵直了身子,又很快恢复,淡淡的摇头,说:“陛下,您认错人了。”
慕容翥指了指自己的脸,说:“没注意到吗?面具已经揭下来了。”
桓凝恍惚的摸了自己的脸,心道:什么时候?
慕容翥拉着他的手:“我没认错,这辈子都不会认错,你是我的小郎君,宣之。”
桓凝摇头,呆呆的看着他:“您的昭阳君,不是我。”
慕容翥解释说:“昭昭乾坤,阳阳朗日。你是我的小郎君,也是唯一的昭阳君。”
“你不喜欢豪门大族带来的枷锁,所以,你姓桑,名宣之。一个不属于任何世家大族,自由自在的宣之。”
桓凝没有开口,这样的话似乎并没有激起他心中的半分涟漪。
慕容翥拉着他的手,说:“还记得这手串吗?”
“还有玛瑙。”
桓凝愣愣的看着,没有反应。
慕容翥也不逼他,昨夜看他脖子上依旧挂着那颗珠子,他已经满足了。
他抱着发呆出神的桓凝,下巴抵住他的额头,说:“我没有三宫六院,以前没有,现在没有,以后也没有。自始至终,我都只有你一个。”
“别在离开了,好不好?”
低声下气祈求:“当时是我刚愎自用,粗心大意,是我不好,才会害得兰微惨死,害得你命悬一线。”
“原谅我好不好?”
桓凝在心中呐喊:不是你的错。是我,是我太没用,才会被暗算中毒。是我太没用,才会连累兰微死无全尸。
都是我,都是我……
一连十来日,桓凝都像是一个没有感情的皮囊,任凭慕容翥带着他在长安的大街小巷闲逛,吃着稀奇古怪的美味佳肴,看着光怪陆离的灯花,郊外散步,军营策马……
他都毫无兴趣,就像是一个局外人。
唯一有兴趣的,大约就是随意找个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他可以不吃不喝不睡,就这么傻呆呆的坐着,一动不动。
慕容翥在一旁干着急,却无计可施。
罗景敏看着实在不忍,说:“陛下,微臣记得曾经的先生也有一段时间陷入迷茫和矛盾。”
慕容翥说:“他以鄢归的身份诈死之后。”
罗景敏点头:“在江左重遇先生,便觉得先生矛盾重重,十分迷茫。若非当日要随身保护陛下,恐怕与如今并无二样。”
慕容翥皱眉:“你的意思是要找些事请给他做?”
罗景敏摇头,说:“那只是权宜之计。微臣看先生现今的模样,比以前更严重了,已是病入膏肓。”
又说:“先生自回宫,一向懒懒的,淡淡的,时常动也不动,想来过去的日子,大约也是这副模样。”
“他之所以回宫,是为了盗药,那就是他要做的事。现在与他一同前来的人已经带着药回去,看他现在的样子,活着,似乎又失去了意义。”
慕容翥无可奈何:“活着的意义是自己的,怎么能是别人单方面强加的?”
罗景敏点头:“正式这个理。”
“就算让先生忙的连喝口水的时间也没有,可事情总有结束的时候,劳累一天总要休息。”
他抬抬下巴,说:“就像现在。”
“一旦停下来,负面情绪只会变本加厉,让人生不如死。或者,主动寻死。”
慕容翥焦急的看着他:“你说的我何尝不知?可他总是将那些苦痛闷在心里,任凭我怎么说,他都一声不吭。”
“好歹说出来,哭出来,或者我让他狠狠地打一顿出出气,就算被他打死了,我也心甘。”
“至少能好好的把心中的痛苦发泄出来,也算是个办法。他如今这般,什么都闷在心里,我真是……”
他眉头紧锁,焦躁得很,束手无策:“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知道他有心结,也得他愿意让我替他解开才行。”
罗景敏说:“微臣记得先生当年解开心结,是和郗将军经历了生死之后。”
他提议:“或许郗将军有办法。”
慕容翥确实忽略了。
当日在苗寨城见到他,只觉得他浑身闪闪发光,神采飞扬,顾盼生姿,吸引了他全部的目光。
那时候的他,不再背负桓凝的枷锁,不再带着桑槲扭曲的伪装。
他洒脱不羁、玩世不恭,却雅量清透,调皮玩笑,光彩夺目。
连忙说:“快传!”
林儿上前,说:“陛下,崔大人有要事禀告,已经在延英殿等候。”
慕容翥点头,对林儿说:“好生伺候,有事即刻来禀,不必通传。”
林儿施礼:“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