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多的时间一晃就过了,又是一年端阳。
郗烈抱着孩子站在屋檐下,看着官容在大门口挂灯笼:“左边一点,再左边一点,可以了。慢点慢点。”
官容下来,抱过孩子,说:“把菊花灯挑高,能为亡灵引路。”
郗烈看着夜幕下微微泛着暖光的菊花灯:“官二容,你说兰微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官容点头,与他站在一起,说:“会的,顾将军亲自接她回家,为她点灯,她不会迷路。”
郗烈说:“两年多了,宣之还是音讯全无,生死不明,还有那个孩子,陛下,哎……”
官容脱口而出:“宣之也跟你一样抱着孩子为兰微点菊花灯呢。”
拉着人往屋里走,说:“陛下与他历经磨难,相信老天爷也不舍得有情人天各一方。”
郗烈走了两步,察觉不对,转头看着他,问:“你怎么知道宣之和陛下有情人天各一方?”
官容惊觉失言,连忙找补:“宣之明显是被人救走了,既然活着,便是天各一方。”
郗烈看似不疑有他,心道:看来官二容知道什么,却敢瞒着我,转头就往慕容翥跟前递了消息,将自家欺上瞒下的夫君卖的干干净净。
宣之抱着孩子点菊花灯。
那就是说他当日确实脱险,孩子也没事。
当日陛下登基,同时册立昭阳君。
但是却昭告天下,昭阳君桑宣之乃是陛下为燕王时军师,北定柔然,鲸吞南陈,平叛黔蜀,国士无双,立下汗马功劳。
身怀有孕,却遭废太子慕容翔毒手,身受重伤,深居养病,不问世事。
这两年来,朝臣无一人见过桑宣之,连那个所谓的孩子也未曾见过。为自己的前程,将自己儿女送进后宫,煞费苦心,屡屡劝谏,连他郗烈的耳朵都要听出茧子了。
无外乎就是被册立的昭阳君桑宣之乃是名不见经传的山野小姓,与朝政并无利处;陛下登基日久,膝下寂寞,后宫空虚,于国本不利,诸如此类,冠冕堂皇的话。
慕容翥倒是都不痛不痒的挡回去,却根本没有纳后宫的意思。
郗烈知道,他守着昭阳君的空位,在等着宣之回来。
他走在前方,试探的叹气道:“今日上街,似乎看到一个背影,一闪而过,很像宣之。”
官容跟在他身后,嘴角笑容僵硬,连忙跟上,说:“你这是日有所思,出现幻觉了。”
郗烈冷哼,心道:看来他确实知道宣之的下落。只是,为何瞒着不说?陛下对宣之思之如狂,宣之怎会不知?为何不肯回来?
………………
端阳的夜里,慕容翥在御花园自斟自酌,只有罗景敏守在一旁。
他身前放着一张琴,信手弹了几个音符,便停了。
“当日以为知松遇难,兰微一身红衣,戴着面具,水边傩舞,宣之弹琴送灵。”
顿了顿,看着御花园的池水,波光粼粼,水面飘着好多菊花灯。
问:“谁在用水灯送灵?”
罗景敏上前回答:“陛下,今日是端阳,宫中每年都会用水灯送灵,这是惯例了。”
又说:“宫中的宫女太监不能端阳祭祀,便以这样的方式为家人祈福。”
慕容翥点头,站起身来,走到水边,看着顺流而下的水灯,说:“还有吗?”
罗景敏示意不远处的太监,送来一盏莲花样的水灯,递给他。
慕容翥接过,说:“拿笔来。”
说着,在空白的水灯上画上菊花,点亮,亲自放在水里,拨动水花,将它送向远方。
“兰微,若你在天有灵,保佑宣之平安健康。”
御花园一侧一阵骚动,罗景敏连忙小声招呼:“什么事,大呼小叫的,没见陛下这儿?”
当班的侍卫心道:真是倒了霉了,陛下哪天不出来闲逛,非今天出来,偏偏今天我第一天当差,宫里就进了贼。
他连忙小声汇报:“大人恕罪,方才御药房进了贼,眼看逃到了这边,末将正领人搜查。”
罗景敏看慕容翥还蹲在水边,没注意到这里,赶忙打发到:“一个小毛贼就把你们忙成这样,惊动了陛下,有你们好受的,还不赶紧的。”
正说着呢,一个黑影从一旁窜出,当班侍卫无辜被训,心里正委屈呢,一看始作俑者出来了,一心抓贼的他双眼放光,也顾不得惊到陛下,大吼:“毛贼哪里跑!”
说着,张弓射箭,对着快速移动的黑影连发数箭,黑影身形矫健,轻而易举的躲开,落在地上。
站起身来,隔着面罩咬着一根弓箭,扭头往一旁扔了,眼中尽是不屑。
四周一片混乱,慕容翥悄无声息从他身后出来,收回点穴的手,放在身后,站在那里,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
那人蒙着面,躲闪了眼神,半垂了眼眸,看着地上。
当班侍卫连忙上前,喜不自胜:“陛下,此人胆大包天,竟夜闯禁宫偷盗,惊了陛下圣驾。”
罗景敏看那人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有些奇怪,他回到慕容翥跟前,看慕容翥面无表情,心里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又见这热血的侍卫,跟个愣头青似的,倒是敢拼敢闯,起了恻隐之心,开口道:“陛下,他虽鲁莽,却也是心系陛下安危。”
慕容翥抬手打断,睥睨侍卫,说:“今夜贼犯几人?宫中所失何物?”
侍卫回答:“贼人有二,所失乃是御药房药材。”
慕容翥说:“朕一向看尔等训练辛苦,却只觉得都是些花拳绣腿。今日随意找了两个人,一试,果不其然。”
带了三分怒气:“禁宫之中,连两个毛贼都拿不下,如何将宫中安危托付尔等?”
“来日朕于睡梦之中,被人割了脑袋,都浑然不知。”
浑然天成的不怒自威,将四周吓的针落可闻。
罗景敏等连忙跪下:“陛下恕罪!”
慕容翥说:“回去转告你们官将军,好好想想,如何操练加强宫中守卫能力,明日给朕答复!”
好好地官容,正在家抱着老婆逗孩子,没想到锅从天上来。
侍卫被慕容翥吓得瑟瑟发抖,心道:您吃饱了撑着,没事找事的找什么人来试探,这试出了问题还让我背锅……我今日出门没看黄历,怎么碰上这么倒霉的事?
等所有侍卫都走了,慕容翥放下威严,满身遮挡不住的狂喜,不管不顾的上前,将人紧紧抱在怀里,喜极而泣:“宣之,你回来了……”
自认为处变不惊的罗景敏吓得后退半步,连忙观察四周,确认无人,才退到阴影处,将安静的御花园留给他们二人。
心道:以他的本,要夜半闯宫,就是再添上十倍的守卫,也是形同虚设。
桓凝被点了穴,被慕容翥抱在怀里,一动不能动。
他贪念着他的怀抱,感受到他周身的思念和失而复得的喜悦,听着他激动地就要跳出胸腔的心跳。
他好想告诉他,我很想你,很想很想你。
可是他不敢,他不配拥有幸福。
慕容翥久久舍不得放开他,依恋的看着眼前的人,热泪盈眶,解了他的穴道,拉着他的手,激动地手心冒汗,也舍不得放开。
“宣之,我好想你……”
桓凝躲闪着他炙热的视线,扭头到一侧,冷冷道:“在下家人重病,逼不得已,擅闯禁宫,盗取灵药,惊扰陛下,罪该万死。”
冷漠的声音,疏远的语调,让慕容翥如堕入三九寒冬,他看着他努力的别开双眼,故作坚强的否认对自己的思念,纵容他的任性,顺着他的话。
宠溺道:“宫里的一切都是你的,想要什么都可以。”
桓凝低着头,不敢看向慕容翥,忍着哭腔,说:“请陛下宽恕在下,回家。”
声音越说越小,毫无底气。
慕容翥紧握着他的手,摇头:“不。”
他一把把人紧紧抱着:“别离开……别再离开我……”
他靠在他的脖颈,不断说:“别再自责,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你们,才害的兰微惨死。不是你的错,别再折磨自己,宣之……”
听着兰微的名字,感受着慕容翥的温暖,封闭自身两年多的桓凝再也无法逃避,无尽的伤痛如决堤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无声的哭泣让慕容翥心疼的将人抱得更紧了。
他知道,在他看不见得日子里,桓凝不知道如何自责,如何愧疚,如何把自己折磨得生不如死。
他会愧疚自己活着的岁月,他不敢享受这条兰微用生命换来的余生,他会将自己未来的岁月都随着兰微的死埋葬在无尽的黑暗里。
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关闭了自己所有的情绪,让一切都如过眼烟云,他不愿意苟活于世,却不配亲手结束兰微换来的这条性命。
在他看来,在兰微死去的那个瞬间,他已经随着兰微消失在这个世间。
重新见到桓凝的瞬间,慕容翥一眼认出躲避弓箭的这个身影,他看着他的双眼,萦绕了满满的绝望与疲惫。
他知道,他的宣之躲在了牛角尖里,就像当日他迷失在追寻自由中,画地为牢,把自己折磨得人鬼不识。
他捧着他满是泪痕的脸,说:“知松请旨镇守东南,他说兰微这辈子想要一个家。”
“他没有自暴自弃,一蹶不振,他用自己的方式,替兰微完成她的心愿,他让天下无数的兰微有了家。”
桓凝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你也用你的方式,完成兰微的心愿,好不好?”
桓凝没有回答,这两年他过的行尸走肉一般,若不是陆南之病重,他根本不会回来长安,回到兰微死去的城市。
他心底太思念慕容翥,可他不准自己想他,更不准自己来看看他。
兰微,连思念的资格都没有……
这两年,他浑浑噩噩,甚至不记得过去的任何一天是怎么过来的。他成了一个没有感情,却总是动不动就落泪的木偶。
他多么希望一辆马车疾驰而来,将他送去黄泉,多么希望当日死的是自己。
他曾经那样的努力成长,只为兰微撑起一片天,想成为兰微的依靠。
他想看到兰微出嫁,有一个幸福美满的家庭,儿孙满堂,与将军白头到老。
与其说他是兰微寄生的桑,不如说兰微才是那棵高大挺拔的桑,而他桓凝,才是一只枝脆弱懦弱的槲寄生。
在过去无数次他就要活不下去的时候,是兰微在支持他,给予他精神的力量,最后,连命都搭进去了。
过去的日子,每晚辗转反侧,艰难入睡,又被噩梦惊醒;无数次昏昏沉沉的看着天又亮,他都在想,为什么自己不能一睡不醒。
他越来越厌恶自己,厌恶能活着的自己,厌恶无用的自己。
凄惨的哭着,哀怨的笑着。
他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兰微的心愿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