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桑槲刺痛了内心的慕容翥心情烦闷,时时有意避开,桑槲倒也知趣,默默地收拾包袱走人,一句话也没留下。
本就心情不好的慕容翥本想以退为进,寻思着既然你要以桑槲的身份跟在我身边,以桑槲的性子,总要厚着脸皮来嘲讽几句,说些软话。
到时候他再借坡下驴,与他剖心畅谈,这事儿也就过去了。
不管他是宣之,还是桑槲,他想做谁都可以。
没想到慕容翥这头大笨驴没等来下坡路,只等来了桑槲离开的消息,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心道:好好好!如今回到江左,有郗晚芦在身边,有家可归,也不必把我放在心上。
越是胡思乱想,越是钻牛角尖,把自己气的茶饭不香。
正巧东南沿海入海口黄芽教作乱,打着‘为天请命·寿数恒昌’的口号,纠集了一堆山匪,用些江湖手段迷惑沿海百姓。
起初还只是小范围的宗教信仰,南陈还未被灭时也没将他们当回事。
没想到如今南陈已灭,黄芽教趁乱举兵,占了东南沿海一片。
他们本是东南沿海外一个小岛起家,十分擅长水战,借着沧水打起游击,劫掠就跑,附近驻兵烦不胜烦。
驿馆议事堂。
慕容翥手里拿着茶杯,气定神闲,问:“东南如何?”
屋内只有罗景敏,他回答:“前日张、陈二位将军奉王爷军令,率军南下。东南沿海听闻消息,士气大振。二位将军在王爷座下,威名远扬,那黄芽教颇有忌惮,这些日子偃旗息鼓,倒也安分了些。”
慕容翥点头,面无表情。
罗景敏小心措辞:“果然如顾将军所言,黄芽教乃是一群乌合之众,起兵只为钱财,并无甚雄心。只要我大魏陈兵东南,黄芽教不攻自破。”
慕容翥依旧是冷冷淡淡,看不出什么想法。
罗景敏这些日子在慕容翥身旁伺候,那阵叫一个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心道:王爷和桑先生又闹什么别扭?桑先生离开之后,王爷整日拉着一张脸,在军营里把士兵往死里操练,再这么下去,我军战力所向披靡,要剑指海外?
他试探的说:“顾将军福大命大,重伤落水,被渔民救起,德蒙天佑,幸甚至哉。”
慕容翥稍微有些松动:“也算是为数不多的好消息了。”
罗景敏:……
他又说:“郗将军书信来报,黔蜀官氏母夫人本要为南陈尽忠。郗将军先礼后兵,将江南候降书送上,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劝服母夫人归顺。”
“黔蜀已经撤下陈旗,改立魏旗。黔蜀不战而屈,不费吹飞之力,郗将军功不可没。”
他带着微笑:“母夫人留郗将军参加官氏四月八的祭祀活动,想来一时半会回不来。”
慕容翥微微点头,说:“郗将军年少,却有勇有谋,郗氏是会培养人的。”
说着,脸色黑了三分:确实会培养人,培养了一个能气死人的桑槲出来!
罗景敏眼看慕容翥神色稍微和善,突然又变本加厉的拉了一张长脸,真是摸不着头脑。
他说:“官氏已收,整个南陈完全臣服。王爷南征北战,开拓疆土,将大魏版图扩大一倍有余,此等功绩必将彪炳史册!”
慕容翥嘴角微微上扬,想起报仇之日日近,心情略好,问:“太子近来如何?”
罗景敏道:“深居东宫,闭门不出。”
慕容翥冷哼:“他倒是沉得住气?”
罗景敏说:“他哪里是沉得住气?末将看是狗急跳墙才对!郗将军前脚一走,王道招后脚就请辞,带着太子手书直扑黔蜀道。只可惜被郗将军防着,未得机会与官氏长子见面。”
“末将看,太子是想借黔蜀道,暗行阴谋。”
慕容翥面露危险,意有所指道:“既然如此,本王不卖个破绽给他,如何对得起这么多年的兄友弟恭?”
又说:“官氏的臣服来的太容易,未必真的心服口服。就让官氏置之死地而后生,他才能铭记本王的大恩大德。”
罗景敏秒懂,说:“是。末将这就给郗将军去信,让他卖个破绽,务必让王道招与官氏长子一展所长。再派副将率大军兵临黔蜀,等时机一到,与郗将军里应外合,收服官氏,震慑黔蜀。”
慕容翥点头,等罗景敏离开,又陷入了沉思。
大半个月了,你一次都没有回来,我想你想的百爪挠心,你便这般铁石心肠?
呵!趁我醉了,还说甚么想我,根本是一派胡言,不过是酒后醉话,醒来便翻脸不认人。
都说天家无情,我在你跟前,也只能甘拜下风。
你的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对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披着宣之的皮囊,与我演着身不由己的情爱戏码,将我撩的心猿意马,爱而不得;转身留下漫天疑窦,设下假死局,让我痛不欲生。
我对你掏心掏肺,真心相待,你却置若罔闻,借着桑槲的身份,多次对我趁虚而入,丝毫不顾及我的感受。
你时常留恋花丛,当日包下醉月楼,假装风花雪月,实则做了个假证据,自己带着兰微在我身旁。
那如今呢?
这些日子你常住城中斗萝居,我连半点借口都没办法帮你找了。
我为你守心守身,被你在端阳借着桑槲的身份趁虚而入,心中的懊恼你一定不能感同身受。
还要被你一通守身守心的言论阴阳怪气的嘲讽一番。
呵呵……
莫非在你看来,心里想的,怀里抱的,不是一个人也无所谓?
那你心里到底装了多少人?
你被郗晚芦抱在怀里的时候,心里想的又是谁?
面对你这捉摸不透的爱,我是这般的卑微求爱,你的若即若离让我患得患失,到底要我如何,才能让你愿意打开心扉。
爱与不爱,爽快说来。
心中思绪万千,烦躁上火,手里的书卷长久的停留在同一页,根本半个字都入不了他的眼中。
罗景敏安排了军务,回来便看到慕容翥仿佛一尊雕像,坐在议事堂内,手拿书卷,一动不动。
他心里默默叹息:有道是解铃还须系铃人。
便说:“王爷,今日清明,外面春光明媚,不如叫上桑先生,去郊外赛马踏春?”
慕容翥放下书册,看窗外果然阳光甚好,点头应允,与他一道出门。
他二人结伴走在去往斗萝居的路上,大街上人声鼎沸,热闹非凡,人人都笑靥如花,个个都拿着一个红鸡蛋。
罗景敏好奇的说:“清明祭祖乃是严肃的事情,家家户户都肃穆以待,怎么今日的建康城这般热闹,倒像是过年似得。莫非是江左习俗?”
慕容翥也有些奇怪,看着来来往往穿红着绿的路人,说:“并未听说江左在清明有异乎寻常的风俗。”
罗景敏就近问向一个提着红鸡蛋的小伙子,问:“小伙子,什么事这么热闹?”
小伙子上下瞅瞅这二人,说:“看两位衣冠华贵,口音也不似江左人士,怪不得不知道了。”
罗景敏点头,礼貌请教:“我与老爷确实是外乡人,来建康做买卖的。想来清明祭祖,都是一般的郑重严肃。”
“又见路人皆无悲恸之情,人人手里都拿着红鸡蛋,想来是哪家贵人添丁之喜,正在庆贺?”
小伙子笑道:“也不是什么添丁之喜。”
他冲身后人群说:“是郗氏在派发红鸡蛋呢。”
慕容翥听着郗氏二字,嗤之以鼻:“好大的排场。”
小伙子未听出他的轻蔑,解释说:“郗氏家主每年清明都会准备一万只红鸡蛋,只要穿着喜庆,上去说句吉祥话,就能拿一个。”
罗景敏奇问:“派发红鸡蛋一般是庆祝添丁之喜,单数弄瓦,双数弄璋。郗氏家主似乎并未娶亲,为何派发红鸡蛋庆祝弄璋之喜?”
小伙子摇头:“这谁知道?不过是说句吉祥话,不拘雅俗,就能领一个。我今年准备了一箩筐的吉祥话,这不,领了这么大一篮子呢。”
他炫耀的往上提了提手里装满红鸡蛋的篮子,又说:“二位可以去凑凑热闹,还有长寿面可以吃呢。”
罗景敏吃惊:“还有长寿面吃?”
小伙子点头:“不过我家不爱吃面食,所以只拿了些红鸡蛋。”
说着,与二人告辞了。
罗景敏看着前往人山人海,有些兴趣,说:“王爷,也去看看?”
又说:“桑先生是最喜欢凑热闹的,估计不必去斗萝居也能碰上。”
千言万语不如一句桑先生管用。
罗景敏护着慕容翥好不容易才排队挤进去,他笑的灿烂,对着派发红鸡蛋的小厮说:“小哥,这要怎么领?”
小厮一身喜庆,说:“只要说句吉祥话,不拘雅俗,都可。”
罗景敏说:“吉祥话也有诸多分类,庆贺新婚、祝贺得子、恭贺大寿,就算是新年快乐也是吉祥话不是?总要有个侧重。”
小厮听了,一怔,大约是没遇到过贪便宜还这么较真的,说:“家主大人说了,无甚侧重,只要是吉祥话就行。”
罗景敏摊开手,说:“吉祥如意。”
小厮拿起一个红鸡蛋放在他手里,笑道:“得嘞,您拿好。”
又看一言不发的慕容翥,说:“一句吉祥话只有一个红鸡蛋。”
罗景敏看这慕容翥,说:“爷?不如也玩玩?”
慕容翥随口说:“白头到老。”
“好嘞,您也拿好。”
慕容翥被人海挤得在一旁的树下,看着手心的红鸡蛋,又左右看看,没有发现那个爱凑热闹的人。
罗景敏端着两碗长寿面小跑过来,花了一锭银子买了看客的桌椅,笑道:“爷,来试试长寿面。听说吃了长寿面,能沾沾老寿星的福气。”
慕容翥有些恍惚,他行尸走肉的吃了几口面,看罗景敏大快朵颐,不断夸这长寿面劲道,汤底浓郁。
问:“不觉得奇怪吗?红鸡蛋是庆贺添丁之喜,长寿面恭祝是老寿星寿与天齐,这怎么会一起出现?”
罗景敏吃的爽快,连面带汤都不剩。
他说:“方才末将打听了,说是江左并无清明派发此物的习俗,是郗氏现任家主掌权后兴起的。”
“这些东西虽然耗费人力物力,于郗氏而言不过是毛毛雨,还能得百姓喜欢,郗氏宗族也不计较,所以每年都按期举行。”
他看左右百姓争先恐后,一派兴高采烈,也不自主被传染了笑容:“现在因着郗大人的举动,江左一改以往清明的肃杀之气,反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穿的喜气洋洋,说吉祥话、领红鸡蛋、吃长寿面了”
慕容翥微蹙眉:掌权后兴起的?若只是为了邀买人心,定期派发米面钱粮不是效果更好?
为何定要在清明这个本应该肃穆祭祖的日子,派发如此有象征意味的红鸡蛋和长寿面。还要让众人衣着喜庆,面带喜色,说着吉祥话来领取?
一面庆祝弄璋之喜,一面庆祝寿与天齐。
实在奇怪。
这江左老狐狸到底在想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