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景敏扶着慕容翥,就地坐在他身旁,好一阵,才说:“末将想,王子深谋远虑,心思缜密,只要他有心,完全可以不露一丝破绽。”
顿了顿,说:“或许王子入魏的任务,便是死。不管和亲还是为质,最后的目的都是死在大魏。”
“他本来背负着责任,带着任务慷慨赴死,可是他遇到了王爷,王爷就像是他生命中的太阳,照亮了他阴霾的一生。他舍不得王爷因为他的死而悲伤,所以临死之前,他故布疑阵,让王爷怀疑他,厌恶他。”
他看着前方,若有所思:“又或许,世俗礼教、责任使命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心底渴望变成桑先生那般自由自在,洒落不羁的人。”
他看着慕容翥的侧颜,宽慰说:“王子与王爷心有灵犀,就算王爷不说,王子也会知道王爷的答案。”
说着,他站起身来,悄无声息的离开,远远地站在岸边的树荫里,将时间留给慕容翥。
慕容翥捂着闷堵的心口,怅然若失。
是了,他曾好几次与桑槲同时出现,又怎么会是同一个人?这般破绽百出的谎言,我为什么会深陷其中不能自拔?为什么要怀疑他?
你的任务就是死在大魏,那就说的通了,所以你能未卜先知自己时日无多。
你说过,在过去那些活不下去的日子里,只有兰微是你的精神支柱。你看着她出嫁,所以再也没有了牵挂,可是偏偏知松被杀,让兰微再次陷入黑暗。
你在大魏认识的人不多,却知道桑槲是天下第一的杀手,你知道他在太乙裕有别庄,也一定会知道怎么找到他。
或许是当日我让他保护你,让你与他有了几分交情。他的随心所欲让你羡慕,也让你想要反抗自己一直以来所遵循的一切。
你自小被母亲打造成他想要的模样,你就像一个傀儡一样没有自己的思想。
是桑槲带给你思想的碰撞。
你渴望自由,渴望没有任何的束缚,像桑槲那样展翅飞翔。
你会怀疑过往规训自己的一切教条,会厌恶那一身的凌霜傲骨,会厌恶自己的君子端方,会厌恶自己的雅量涵养。
你想将所有人为加工附着在你身上的一切都摈弃,变成截然不同的一个人。
一个你口中,卑劣粗俗,下流无耻,满口谎言的人。
你刻意引导我去怀疑你的真实身份,是想让我以为你对我从未真心,事事隐瞒,来让我对你失望对吗?
‘若你为了我,放弃了多年的隐忍与部署,我会看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不论以后我发生了什么,都不要为我乱了阵脚……’
‘我心中的燕王,是不可一世、卓尔不群的英雄,不是会被儿女情长牵绊的俗物。’
‘我明白。’
过去的声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重复,就像回到了太乙裕的别庄,他抱着他暖暖的,单薄的身体,躺在他们的安乐窝里,说着体己话。
他早已经泪流满面,双手捧着玛瑙,抽泣地肩头抖动。
你早就部署好了对不对。
你故布疑阵,引我怀疑你,就是为了让我暂时放下对你的爱。用这份怀疑来让我不会因为你的死自乱阵脚,不会因为你一时冲动,乱了多年的隐忍和部署。
一声一声的‘我明白’叩问他的内心,将他穿刺的体无完肤,肝胆尽瘁。
宣之,我何德何能,得你如此周全?
罗景敏站在树荫里,只能一阵阵叹息。
此时的慕容翥独自坐在水岸边,周身的哀伤让他不断呕血,染红了手帕。
他泣不成声,哽咽非常,悲鸣如孤雁,形影相吊。
他甚至,连为他立碑收葬的资格也没有。
好久好久,哭的浑身脱力,哭的眼泪都干涸了,就这么呆坐在水岸边,任凭初春的寒冷如凛冽北风,带走他脸上滚烫的泪痕,也带走了心底那个暖心笑容的人。
他感觉内心空荡荡的,那里,那人,再也只能留在那里。
‘噔……’
罗景敏一个激灵,防备着左右审视,却未见一人。
慕容翥站起身来,擦擦嘴角的血痕,捂着心口,看向源水下游:“是从那边发出来的。”
罗景敏见他手上那张手帕已经染满了鲜血,心中不忍:这便是多么的悲痛,才会吐出这么多鲜血来?
他顺着水岸看去,说:“好凄凉的琴音。”
慕容翥点头,说:“去看看。”
罗景敏见他吐了这么多血,担心他的身体,阻拦说:“王爷,您的身子?”
慕容翥摇头,走在前方,说:“不碍事。”
又说:“听这琴音,应该是老熟人。”
……………………
本应受辱而亡,尸骨无存的鄢归此刻就在源水岸边,墨染山水的衣裳,青丝半绾,弦月簪发,将手里的信物上下抛起,一举掷出,在夜晚的空中划出一道剪影。
‘噗通!’
掉入水中,被滚滚源水卷入,不知所踪。
“桓凝桓宣之已死!”
随着桓氏信物掷出,他对着空无一人的水岸大吼。
如释重负的回到水边,兰微一身红嫁衣,坐在一旁的堤坝上,面露担心的看着看似轻松地鄢归,问:“少爷,之后有什么打算?”
鄢归,或许应该称呼他桓凝。
他坐在她的身边,看着源水,单手托腮,说:“不知道。”
好一会儿,又说:“当日桓家的老不死的说让我假扮柔然鄢归王子,北上入魏行刺太子,本就是九死一生的事情。不……”
他眼底流连了一抹哀伤:“应该说,我这么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桓氏家仆都能随意欺辱的文弱书生接了这任务,就是去送死。”
“可母亲却只当这是重振门楣的机会,二话不说就接下,还对那老匹夫感恩戴德。就连北上的那一刻,她都没有半句关心。”
“呵!”
他冷漠道:“我一直以为,父母之爱子,必当为之计深远。可等我回到家,发现她正躺在我用命换回来的荣誉上安之若素,张灯结彩的庆祝她作为桓氏末枝,作为临沂宋氏的荣耀。我终于知道,应该说,终于不能再自欺欺人。”
“从始至终,她都只把我当做一个光耀门楣的工具。”
兰微看着他的笑,刺眼又心疼。
“少爷。”
桓凝摇摇头,
“一直以来都想要脱离我娘的控制,逃脱那个桎梏,所以我接了任务,带着我娘的希望,北上赴死。”
他冲着空无一人的源水大声喊出:“桓凝桓宣之死了,带着她娘的满门荣耀,以桓凝该有的骨气和使命,死了。”
发泄后的快感没有紧跟着而来,反而让他患得患失。
他捂着心口,茫然若失。
“终于能摆脱桓宣之这个身份,我明明应该很开心,很激动,可是为什么我会觉得心里空落落的?这份不知所措让我……”
泪如雨下,双眼无神,喃喃自语,不断重复:“傲骨凌霜的君子桓凝已死,带着他母亲的满门荣耀已死。从此天底下只有一个桑槲,卑鄙无耻、粗俗下流的桑槲。”
兰微抬起手将他抱在怀里,就像过去的无数次,无数次他快要撑不下去了,她总是抱着他,给他温暖。
她为他擦了眼泪,无奈的说:“那王爷呢?你不是很喜欢他吗?”
桓凝垂下眸子,从怀里掏出一个绣着板栗的荷包,上面挂着一枚桃花玛瑙。
他抚摸这那块玛瑙冰冷的花纹,淡淡说:“他喜欢的,是那个容貌俊秀、优雅贵气、傲骨凌霜的桓宣之,不是长得平平无奇,粗俗卑劣、下流无耻的软骨头桑槲。”
兰微说:“可是不管是桓宣之,还是桑槲,都是你呀。”
桓凝摇头,眼里噙着半汪泪花,垂着嘴角,说:“桑槲,配不上他。”
是的,他是那般的天之骄子,卓尔不群,是耀眼的太阳。桑槲这样只能躲在阴沟里的老鼠,怎么能妄想与他并肩?
他知道,他记得。
他初见时对桑槲的鄙视,即便是后来见桑槲善于筹谋,想要相交莫逆,也不过是本着多个朋友少个敌人的缘故。
他打心底里,瞧不上桑槲的首鼠两端,唾弃他的趁人之危,厌恶他的卑鄙无耻。
桓凝故作轻松的将荷包揣回兜里,尝尝舒了一口气,笑容灿烂说:“以后要做什么,我真的不知道。”
兰微跟他一起长大,她知道现在的桓凝很迷茫,他需要时间去适应,去寻找真正的自己,便也不多言。
她知道,终有一天,他会明白,不管是桓宣之还是桑槲,都是他自己。
他所唾弃的雅量涵养,与桑槲的纵情随性,并不矛盾。
兰微问:“那还要回到王爷身边保护他吗?”
桓凝想也没想,说:“自然是要的。”
“若是没了从龙之功,晚芦这个郗氏新任家主不被那些宗族生吞活剥了才怪。”
想起识于微时的郗晚芦,他的心里多了几分柔软。
这是除了兰微,唯一会让他挂心的人。
那个在明处锲而不舍,不断攀爬,竭尽全力用自己微末之力,也要为他撑起一片树叶的人。
而如今,就算不是为了郗晚芦,他也会回到他的身边。
他挂心的,多了一人。
他想看到他的成功,想助他一臂之力,想就这么,守在他的身边,哪怕以他鄙视的桑槲的身份。
就这么在他身边,看着他,也好。
兰微提点道:“之前家主大人传话来,说有人在江左查你,让你小心些。”
桓凝心中有数,猜测是慕容翥,也没多想,道:“无妨,我知道是谁。”
月亮高高的挂在天上,柔和的月色伴着水声滔滔不绝。
桓凝捧着兰微的脸,说:“将军去后,你一滴眼泪都没有掉过。”
“今日是将军尾七,王爷收复江北五城,占了关口、河口,放言要在健康的城楼上祭奠将军。算是为将军平反。”
他看着兰微脸上肉眼可见的悲痛,眼眶通红,饱含泪水。
他将她抱在怀里:“哭出来吧兰微。”
眼泪夺眶而出:“少爷……呜……”
桓凝紧紧抱着她:“一直以来,都只有我们相依为命,虽然晚芦也时常暗中相助,可真正一路扶持走过来的,只有我们俩。”
“你生的娇小,却每次都是你在鼓励我,你是我的精神支柱。这次,也换我成为你的精神支柱,好不好?”
兰微破防的嚎啕大哭:“少爷……我以为,我真的可以……可以活在阳光下。将军……我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像将军那般,细心周到,为着我连命都不要。”
桓凝轻拍她的后背:“我知道。”
兰微泪如雨下,哽咽非常:“他会去军营外的荒山上采一把乱七八糟的花,藏在盔甲里,等送给我的时候,都已经破破烂烂了。”
她又哭又笑,悲痛地声泪俱下:“他会夸我是忠仆,说我善解人意,他会冲我笑,为我挡刀……他都不知道,他那么魁梧的身体,不好意思的笑起来,扭扭捏捏的,好丑……”
“他都不知道,他那三脚猫的功夫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凭什么为我挡刀?”
“可是,可是我从来,从来没见过那么好看的花……”
“他的后背好宽阔,宽阔到让我忘了我是杀手,我是杀人不眨眼的杀手!”
“原来被人保护的感觉,真好……真好啊……”
……
桓凝就这么默默听着,听着兰微的诉说,听着她将他与将军的怦然心动娓娓道来。
兰微哭了好久好久,哭的撕心裂肺,她抽抽搭搭的擦擦泪痕,把一旁包袱里的面具拿出,递给桓凝。
笑着说:“少爷,为将军弹奏一曲,为他指引黄泉之路,送他安息,可以吗?”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