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翥悠悠醒来,只听得身边一阵窸窸窣窣,察觉头顶一道温热的吐纳。
他猛然睁开眼睛,毫不客气地抬手将身旁人一掌打出,顺着那人的手臂又将人拉回,单手掐着他的脖子,抵在石壁上。
电光火石之间,眼中杀气毕显,道:“宵小之辈。”
“少爷!”
未等看清那人,尖锐的女声在耳边响起。
一个姑娘左衽编发,布衣红裳,连忙扔了手里染血的手帕,捡起地上的石块扔在慕容翥的身上。
“你这脂油蒙了心的混账,枉费我家少爷好心救你,真是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东西……”
辱骂不绝如缕。
慕容翥这才回过神来,余光扫视四周环境。
原来是一个狭小的山洞,洞中柴火闪烁,山泉水顺着洞顶滴落在地上,滴滴答答作响。
洞内积起的水洼边有几张还未来得及清洗的染血手帕。
脚边是方才自己起身,从身上滑落的鹤氅,一旁放着自己破烂血腥的盔甲。
看看自己身上,原来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只是因为方才的动作过大,牵扯的伤口裂开,慢慢渗出血来。
姑娘挽着袖子,怒不可遏。
“咳咳咳……”
掌心处传来脖颈的温热,被自己锁喉的人涨的满脸通红,眼角含泪,依稀有些眼熟?
那人头戴银冠,青丝半绾,靛衣玉带,好一副俊俏模样。
他松了手,看着他,自言自语道:“神仙?”
姑娘见状,连忙上前扶着她家快要被掐断气的少爷,不断地给咳嗽的人拍着后背顺气。
咬牙切齿,恶狠狠道:“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便是大罗神仙也不该救你。”
慕容翥心下了然,这少年不就是自己昏迷之前出现的那人吗?
原来是他们救了我。
看他身量纤纤,唇红齿白,面若冠玉,仿若谪仙一般,心中怜惜。
又见他被自己误认为是杀手打伤,如今被姑娘扶着,弓着背不住地喘气,柔柔弱弱,实在于心不忍,愧疚难当。
心道:幸好自己受了伤,掌力虚浮,不然若是使出五分力道,这弱不禁风的少爷怕是要被自己一掌送走,一命呜呼了。
他后退半步,拱手道:“多谢二位相救。在下唐突,请二位见谅。”
姑娘正要反唇相讥,少年抬手阻止,揉揉被打疼的肩头,笑道:“不碍事。将军身受伏击,警惕些也是有的。”
慕容翥眉头微皱,掌心在身后蓄力,试探的问:“你怎知我是将军?”
少年指了指地上的盔甲,说:“不是将军为何会身穿盔甲?”
他站起身来,坦然道:“看将军所穿,乃是黑玄甲,想必是燕王亲卫。”
顿了顿,面露疑惑:“听闻燕王北定柔然,大军凯旋,驻扎铭灵关,为何将军重伤至此?”
慕容翥心中赞赏,却并未开口。
少年见他心有顾虑,便拱手自我介绍道:“在下鄢归,这是我的侍女,兰微。”
慕容翥瞳孔放大,惊鄂溢于言表:“柔然六王子?”
鄢归点头:“不过质子而已。”
燕王大破柔然,签订城下之盟,柔然以金银珠宝牛羊无数,并以王子入魏为质换取灭国之忧。
鄢归,便是自请入魏为质的柔然六王子。
鄢归继续说:“将军沦落至此,不敢轻信在下自是当然。”
便示意兰微拿出文牒玉牌,诚挚道:“才过大魏边境,也不知哪里来的流民,将我与使团冲散了。我想着柔然入魏必经平城,便想着带兰微去往平城,在驿馆落脚,再寻使团。”
“没想到遇到流民拦路抢劫,只得和兰微改道山林,这才遇到了将军。”
慕容翥将文牒玉牌还给他,点头道:“怪不得姑娘一身柔然打扮。倒是王子,一身汉装,与魏人无异。”
兰微毫不客气的抢过文牒玉牌贴身放好,冷言讥讽:“免得某些大魏将军睁眼瞎,看着本国人好欺负,只当咱们柔然不是吃素的。”
慕容翥微微撤下心防,再次拱手致歉:“方才无礼,姑娘见谅。”
兰微竟然面露鄙夷,抬着下巴,道:“道歉有用,拿官府作甚?你……”
“兰微退下,不得无礼!”
听着鄢归呵斥,兰微没好气的退到一旁,清洗手帕去了。
鄢归只得赔礼道:“妮子口没遮拦惯了,将军莫见怪。”
慕容翥并不放在心上,摇头道:“姑娘好伶俐的口齿!”
兰微在水边骂骂咧咧,满口国粹,头也不回。
空气一度冷漠,见鄢归一直在揉着肩头,慕容翥实在愧疚,忍着身上的伤疼,上前扶着鄢归席地而坐,问:“方才鲁莽,王子可好些?”
鄢归开玩笑道:“无妨,幸好将军受伤,不然我恐怕没命入魏觐见了。”
慕容翥道:“都是皮外伤,多谢王子救治。”
鄢归略有担忧,说:“虽说是皮外伤,也需好好医治。我随身携带的药物有限,怕是难以痊愈。还是得尽快寻个医馆,好生医治才好。”
不等慕容翥接话,鄢归抢问:“将军遭难,不知燕王可还安全?”
听到对方打听燕王,慕容翥心中警惕,敷衍道:“我与几名斥候巡视遇伏,想来燕王率领大军驻扎铭灵关,大抵是无恙的。”
听了这话,鄢归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才放了心,不住地自言自语:“那就好,那就好。”
慕容翥见他这幅担心的模样,心中实在好奇,自问确实从未见过眼前这位柔然六王子。
便问:“王子与燕王交情匪浅?”
鄢归支支吾吾,有些难以开口。
兰微在一旁冷嘲热讽道:“交情个屁。不过是我家少爷的单相思罢了。”
鄢归恼羞成怒,瞪着兰微。
兰微看热闹不嫌事大,好整以暇道:“我家少爷早年听着燕王赫赫威名,早已经芳心暗许。哪日不听听燕王的事迹,便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她打趣道:“听闻要入魏做质子,谁不是躲着?就他上赶着自请入魏,不就是为了能见燕王一面,最好啊……能嫁给燕王……”
“去去去……你这小妮子,满口胡说八道,活该你一世无夫!”
兰微看着慕容翥,说:“若非如此,你又穿着黑玄甲,这兵荒马乱的,谁救你来?”
被说到心事的鄢归羞赧的满脸通红,语不成调,手忙脚乱。
真是可爱。
慕容翥在心里说。
自来于情爱之事无动于心的慕容翥迷糊中见到鄢归时,便生出了一股没来由的触动。
醒来见他受伤,心中泛起怜惜,触动柔肠,竟然有几分动情。
如今看来,这人却比之前更加清秀了。
心下也是一惊,这便是一见钟情吗?
他在心里笑笑。
鄢归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碎碎念:“听说燕王府中只有一位王良娣,一位汤孺人,一位孙孺人,皆是女子。虽说有结子丸,于后嗣上男女无异,到底也有不喜男子的。也不知燕王会否嫌弃……”
练武之人本就耳聪目明,自然把这低微的言语听在耳中。
看着他的头顶,发丝遮掩处,只见脸颊通红,似乎就要将自己煮熟了。
慕容翥心中掀起一阵暖流,甜丝丝的,心道:原来这谪仙一般的少年,倾心于我。
笑道:“王子这般的风姿,燕王见了必定倾心。”
鄢归猛然抬起头,又羞又娇,双眼明亮,结结巴巴地问:“真,真的?”
点点头:“嗯,一定会。”
“老大,在这里!”
话音才落,十来名黑衣杀手冲将进来,狭小的山洞显得拥挤不堪。
为首一人含胸驼背,手拿钢刀,脸上一道狰狞的疤痕,笑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仿佛看着盘中餐一般的看着慕容翥三人,说:“兄弟们,拿下他,一生无虞!”
杀手们振奋异常。
为首的狼隼一般的双眼仔细的打量靠着石壁坐着的慕容翥,观测虚实。
兰微手里还拽着一张带血的手帕,躲在慕容翥身旁,鹌鹑一般,吓得瑟瑟发抖。
慕容翥拍拍她的肩膀,示意别怕,心中盘算道:这二人,一个美人灯一般,养尊处优的王子;一个娇小玲珑,嘴上不饶人的丫头。都是娇滴滴,手无缚鸡之力,真打起来必定拖后腿。
我身上虽然刀伤勉强可忍,但被打进身体的毒针还未逼出来,如今稍微运气,只觉得五脏翻滚,万箭穿心一般疼痛。
强弩之末,自救也难,再难护他二人周全。
莫非我三人今日当真要命丧于此?
大仇未报,我若死了,十一又有谁来护佑?
心中一阵凄然,又见杀手并非山巅那二人,心道:那二人实在是亘古少有的高手,倒是他手下之人,并非难以制服。不过这几人,也不可轻敌。
他仔仔细细分析着。
鄢归却已经撇下慕容翥,一改方才娇羞柔弱模样,站起身来,向前几步,与杀手正面对峙。
张开双手,将慕容翥护在身后,犀利道:“生而为人,顶天立地,上求无愧于心;退而求次,也当上养父母,下育子女。尔等却做如此下作勾当,实在愧对祖宗,是为不孝!”
鄢归的背影,单薄却挺拔,仿若力拔千钧,直插慕容翥的内心深处,砸出一道完美的暖流。
自从母亲去世,再也没有人会如此这般毫无保留,不求回报的护着我。
而他,与我不过因为燕王的契机,萍水相逢,竟然舍生相救。
鄢归见杀手不说话,言辞铿锵:“燕王为大魏披坚执锐,舍生忘死,尔等不思燕王护佑大恩,反以刀兵相向,是为不义!”
“将军身负皇恩,征战沙场,视死如归,尔等不念皇恩浩荡,只为蝇头小利,是为不忠!”
“如此不忠不孝不义之人,有何颜面存于天地?”
杀手面面相觑,唯为首的杀手抬起眼皮,审视着这个俊秀的少年,颇有些赞赏,说:“不愧是燕王禁脔,竟有这般口齿。”
听着侮辱的词,鄢归怒上心头:“你……”
地上的慕容翥生出一计,故意示弱道:“咳咳,你们想要的不过是我的命,与这二人无关,他们只是路过救了我。”
顿了顿,说:“如今我跌落山崖,筋骨尽碎,重伤难治,匍匐尚难,时日无多。放过他们,我的命给你又何妨?”
一人下流道:“老大,这少年这般模样,当真是个尤物,不如……”
听了这般侮辱的话,慕容翥微不可闻地蹙起眉头。
被称为老大的人,不悦。
鄢归目光坚定,冷哼:“君子立世,当有铮铮铁骨。”
一字一顿,道:“士可杀,不可辱!”
若是之前慕容翥只是被鄢归的气质容貌所吸引,现下,却完全被他的气节所折服。
心中除了怜惜,更多了几分欣赏。
见杀手被鄢归吸引了注意力,慕容翥大喝一声:“蹲!”
鄢归抱头蹲下,慕容翥借机一手抓起地上石块做箭,运气内力打出,又将盔甲扔出以作盾牌,一手抓起泥沙扰乱杀手视线。
趁对方混乱之时,上前拉着鄢归手腕,身后紧跟着兰微,冲出山洞。
杀手深知中计,连忙追出。
洞外漆黑一片,慕容翥三人只能见路就跑。
‘唰……’
飞来的长箭射在兰微脚边,她吓得崴了脚,滚下山去。
“少爷救我……”
“兰微!”
鄢归哪里肯放弃兰微,慕容翥又哪里等他去送死?死死拽着他的手腕,听到远处山泉声的噪音,连拖带拽地循着跑去。
跑的近了,才发现是一道山涧瀑布,深不见底。
二人四目相对,毫不犹豫,闭眼跳下山涧。
杀手赶到,搜寻无获,暗骂了,命令道:“沿着水道细细地搜!跑了这八百万两黄金事小,怕是没命回去复命!”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