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过后,林听榆每次路过傅喻钦的房间时,视线都会不自主地停留一瞬。
或许是他总是半夜回来,又或许是他压根就没有回来过,直到暑假已经过半,她也没再和他打过照面。
偶尔林听榆会觉得,这个地方对傅喻钦来说并不是家,而仅仅只是一个容器,一个装着杂物、偶尔用来睡觉的地方。
尽管境遇并不相同,胡乱猜测也显得不礼貌,但她偶尔会忍不住生出更不礼貌的想法——在这里,好像并非只有她一个人格格不入。
尹国飞还是回来过一次,喝得一身酒味,很快又带了些行李离开,她听宋初玉提过一嘴,好像是接了个邻市装修的活。
倒是宋初玉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一连好几天都在家里,要不就下楼和邻居聊天,要不就在家里看连续剧,偶尔打打毛线,很百无聊赖的样子。有天甚至还给林听榆织了个小包。
“拿去背着玩儿,算小姨送你的礼物。”宋初玉问她,“你妈平时没心思弄这个吧?”
林听榆没提醒她自己和宋初静已经好多年没在一块了:“嗯,我妈不会打毛线。”
“她宋初静最是手指不沾阳春水了,从小就这样。”宋初玉把桌上的瓜子壳笼到垃圾桶里。
她眉飞色舞继续讲古,“你外婆去世的早,当时你外公可偏心她,什么农活累活只叫我去……你妈心气也高,当年非不嫁我爸给她介绍的对象,自己跑了,后来嫁给你爸又生了你。其实有什么好争的,争强好胜一辈子,还不是离了婚,在国外也不见得多好过。”
“要我说女人呐,还是活得糊涂点好,到头来还不是一个结局,谁又能比谁好到哪儿了?”
人生快过半,要是大家坐在一起聊年轻时候,批判戏谑都不为过。
但林听榆作为一个小辈,再早熟也是高中生,至今厘不清关于父母离婚,她有没有必要、或者说该恨谁。
林听榆找了个学习的借口,进了房间就扑进床上,憋了半分钟气,才算把多余的情绪暂时撇到旁边。写完半张英语试卷,想想还是把那个针织小包重新捡起来,挂在门后的挂钩上。
八点多,天刚擦黑,她打开门重新出去的时候,宋初玉已经不在客厅。夏天逢城夜晚的温度刚好,褪去了炎热,也不晒,林听榆换了条短裤出门。
街边摆了好多小摊,卖吃的卖玩儿的都有,小孩被大人赶着回家睡觉,一路都是热闹的喧哗声。
林听榆绕到街口,刚好碰到王思霏在拉卷帘门,还不知道该不该打招呼,王思霏已经看到她:“准备去哪啊?”挺熟稔的语气。
她今天还是穿一件吊带裙,换了个印花,已经这么晚了,妆容依旧精致。
林听榆想了想:“附近你有推荐的理发店吗?”
“你要剪?”
“嗯。”
“有是有,”林听榆一头又黑又浓密的长发,谁见了都要夸几句,但王思霏看她一眼,没多问她怎么突然想剪头发,“但我下午去那边买东西,她没出摊。”
“出摊?”她原本想自己找一家,但理发这件事实在太容易踩雷,而且开学又不能戴帽子,容错率很低。
王思霏没细说:“对,明天你再来,我带你去。”
“我准备收摊了,夜宵吃吗?”她问林听榆,“我一个人,就当给上次那事儿赔礼道歉了。”
宋初玉最近都在家,林听榆三餐也是跟她一块儿吃的。她做饭调味也不算难吃,但总是爱把剩菜掺在新菜里炒,除了最开始那顿,其余一顿比一顿让人难接受。
林听榆虽然是舞蹈生,但正是青春期,运动量又不算小,每次和宋初玉象征性在餐桌上吃完,都要再回房额外啃几口面包。
她想了想,点头,路上才问王思霏:“我们去吃什么呀?”
林听榆怕热,在逢城也没朋友,基本都是在家待着,最多就是趁着下午天不热的时候,绕到那家面包店买几个全麦欧包。
宋初玉不在家的时候,她出去吃饭也基本只在小区附近的两家小店打转,一家卖面,一家卖炒饭盖饭,换着吃也算均匀。
“烧烤,炒面,小龙虾……”王思霏报了好几个菜名,“你想吃炒菜也有,这家特全,味道也好。”
林听榆听着,顺嘴也就提了下那家面包店,味道还不错,就是面包种类有点少。
“他们家没倒闭原来是卖给你了,”王思霏听清名字,“卖的死贵,差点遭十三中的集体抵制。”
“我觉得味道还不错哎。”还剩一句林听榆没说,其实她觉得价格也不算贵,比之前在的城市便宜三分之一。
王思霏侧目看她,解释了一句:“是我从小就爱吃甜的软的东西,他们家只做欧包那些,我吃不来。没别的意思啊。”
“没事儿,大家口味不一样很正常正常,”林听榆笑笑,“你对十三中好熟。”
王思霏没否认:“是跟里面好几个人都挺熟的。”
夜宵店就在两条街外,林听榆跟着她走了十分钟,远远就闻到一阵香味,烧烤摊的烟气冲天,店外扯着大棚摆了塑料桌椅,人很多。
在冰柜里拿了串放着排队,王思霏去里面点其他小吃,看见旁边有小摊卖甜水,林听榆付了款,正排队,突然听见有人喊。
“阿喻!你们先进去。”
周围环境音嘈杂,她只捕捉到字眼,没听清发音,下意识以为是有人在喊自己,转身过去看,是全然陌生的脸。
杜渐鸿冲里面喊:“我买杯糖水,谁喝赶紧报名啊!”
有人喊:“得了吧你,赶紧进来,见什么都想喝,馋不死你!”
“老板,来碗芋圆的,多给点冰啊。”
察觉到林听榆的视线,杜渐鸿看过去。
一对视,林听榆礼貌地微颔首,正想转回去,面前的人突然恍然大悟,发出“哎哟”一声。
“你不是那谁吗?!”杜渐鸿半天哎哟不出个所以然。
轮到林听榆懵了:“好像认错……”
“那天球场外面那妹妹!”杜渐鸿终于想起来,一拍脑袋。
“嗯?”
“妹妹你别误会啊,”他赶紧解释道,“我也是十三中的,那天在球场外面见过你,就高考前那天……”
“喊谁妹妹呢?”王思霏点好餐,出来对着杜渐鸿后脑就是一巴掌,“你泡妞也长点眼,这我朋友!”
“哟,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么?”杜渐鸿倒是也不恼,乐呵道,“你们也是来吃夜宵的,一起呗?”
王思霏没答应,往里边虚虚探了眼:“都有谁呢?”
“就赖子我们仨。”
林听榆正想,怎么不说剩下一个人了,王思霏却突然看向她:“那确实是一家人了。”
“?”林听榆不明所以。
杜渐鸿也没听明白:“说什么呢你?”
“没什么。”王思霏不理他。
“那一起吃呗,你们点了没?再加就行,反正人多好点菜。”
摊主把三杯一样的糖水递过来,把自己那杯拿到手,林听榆还没反应过来,杜渐鸿已经自说自话,不等上句有没有人接,已经招呼道:“走吧妹妹,里面人都挺好相处的,介绍个帅哥给你认识……”
一部分原因是有王思霏在,另一部分是杜渐鸿的言行举止都不招人讨厌,话都说到这儿了,也找不到拒绝道理。
但真坐到里面,林听榆余光看着对面的人,才开始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
店里刚收拾出来一桌,头顶的大风扇不要电费一样呼啦吹着,空气里都弥漫着烧烤的香味。
傅喻钦头发比上次见的时候长了一些,遮住眉骨,好像压根不怕热,穿长袖长裤,仍旧一身黑,衬得人更冷,长腿大喇喇地放着,很闲适的姿态。
“对了妹妹,还没问你叫什么呢?”杜渐鸿招呼。
“林听榆,榆树的榆。”
“我赖邱,也是十三中的,叫我赖子就行,吃好喝好啊妹妹。”
“阿喻,到你了!介绍一下自个儿呗。”
在青禾街这片,同龄人基本照面都熟,吃夜宵遇上认识的人拼桌也是常事。但未经同意带了个妹子进来,杜渐鸿后知后觉怕傅喻钦发难,赶紧安抚人。
林听榆倒是反应过来了,原来他刚刚喊的“阿喻”,是傅喻钦。
就像看见年轻女孩都统一称呼妹妹,在C省这边,给孩子起小名习惯的方式,就是在名字里取一个字,再在前面加个“阿”字,显得亲昵些。
去北方之后,除了电话里的宋初静,也没人再这么喊过她,直到来了逢城,倒是这几天被重新喊出几分熟悉感。
傅喻钦掀起眼皮,轻飘飘朝杜渐鸿瞥去一眼。
就在赖子已经准备好打圆场的时候,他视线落在林听榆上,不带打量,真像刚认识一样,平平淡淡走流程做自我介绍:“傅喻钦。”
他顿了下,下巴幅度很小的微扬,又点下,再说的话就难免显出含了点意味深长,“比喻的喻。”
倒让杜渐鸿和赖子一下摸不着头脑,只当他是心血来潮。
迎上他的目光,林听榆顿了两秒,认真看人的时候,一双杏眼显得更黑更亮,正犹豫是要说“嗯”还是多加几个词,傅喻钦已经移开视线。
她也收回目光,喝了口芋圆冰,大概老板是三杯一起做的,都按杜渐鸿的要求多放了冰,林听榆不防被凉到,放到一旁等着冰化。
时间差不多杜渐鸿和赖子出去看烧烤了,桌上人少了,王思霏看他俩一眼,笑道:“不是亲戚么,这么生疏呢?”
林听榆为自己打圆场:“都挺好的。”
余光略过傅喻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
王思霏已经差不多摸透林听榆的脾气:“你什么不说好?”
又抱臂看向傅喻钦:“最近忙什么呢,快一个月没见你人了?”
“不管你男朋友,跑来管我?”他声音懒洋洋的,显然很熟稔的模样。
“别跟我提那孙子,早分手了。”
傅喻钦嗤笑:“分八百回了。”
林听榆在旁边默默听着,想起上次冲出店门的人,没看清脸,只记得那人穿着条破到褴褛的破洞牛仔裤,应该挺有个性。
王思霏这样平时满脸江湖义气的人,说到感情,也罕见滞涩。说不好奇是假的。
但林听榆擅长的事情就是忍耐,懂分寸又能压抑好奇心,只当什么也没听懂,也不会主动试图去探究王思霏或者谁的过往。
桌上的气氛安静,看思霏不说话了,林听榆打圆场,把另外那碗芋圆冰推到她面前,还不忘提醒一句:“有点凉。”
她看着人说话的时候,总是显得格外认真。
傅喻钦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的稍久,又移开,像在看与过往人生完全不同的侵入体,又似乎只是无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