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休还小的时候,比恶劣先到来的是不知恶劣。
库洛斯先生第一次要求他去隔壁的小村庄里偷东西,被那家人发现了,休满脸通红,逃出来到处找库洛斯,但她早走了,休怎么可能找到。在那家人的骂声中,休觉得很多莫名其妙的情绪在身上乱窜,让他脸发红发热,不知所措,他只好借着库洛斯先生称呼他的那些恶心话来吼叫,边跑边吼。
那家人也不服气,边跑边骂,声音落在后边:“小偷”、“丑鬼”和一些他经常听到的词。
休回头打算恶狠狠地瞪了他们一眼,却看见一个小女孩依偎在一位妇女怀中哭泣,吵得人心烦,她身前站着个男的,冲休仍石头,听到哭声后就掉头回去摸那女孩的脑袋,不追了。
那时候,休想:矫情!真矫情!
回来后没几天,库洛斯先生被人找上了门,因为休的白头发着实有些惹眼。
从那之后,他的饭食被减少了,但他却松了口气,不用在使用那堆可能不太好的词汇叫嚣,和那些人在空气比谁的叫声大。
不过,一顿打是无可避免的,休身子上很多处都泛起乌紫,单薄的身体看起来终于胖了一些。
那会儿他哭,可他不觉得自己矫情,反而觉得自己可怜,他为自己的可怜和伤口而痛哭,但也不算哭得稀里哗啦,因为库洛斯先生不喜欢小孩的哭声,哭泣所发出的声音是很难听的,休只能死死捂住嘴巴,尽量不让自己发出声响。他想,在心底夸夸自己,他到底是比那个小女孩强一些的。
后面过了很久很久,他才意识到,人原来并不是只在受到折磨时才会哭的,他理解了那个小女孩,也更加懂得了哭泣的含义。
休在库洛斯先生极长的指尖下回过神来,她大快朵颐后拍了拍手上的食物残渣,然后用中指和食指在桌上敲了两下,休抬头和库洛斯先生对视,他看见了她眼睛里的偏执,棕色的瞳孔像是浸泡在污浊里太久,看一眼就觉得恶臭。
而她不在乎休眼底的冷漠,她笑语盈盈:“你猜猜啊,这是什么?”
“来来来,靠近一下,来。”库洛斯先生按住了他的脖子,和尤安的按法不一样,她拧得很重、很用力,感觉在压榨他喉咙里的空气。
“这……这是什么?”
“踏马的,看不出来就猜。”
“劳资的心情都被你败坏了,臭老鼠,用你的尖鼻子嗅嗅啊,来哈哈哈哈哈,嗅嗅嗅。”
库洛斯先生的手指在空中乱飞。
休实在不知道这是个什么东西,但他被库洛斯先生按住脖子,眼睛快要贴着那坨漆黑:焦黑色硬壳,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孔状。
“心脏?是、心脏。”在休的脑袋被按在桌子上时,他飞快地猜了一个最符合之物,他上辈子应该在战场上见过的。随之,视线终于被自己掌控,不用被迫地看着那一坨焦黑又恶心的玩意儿。
库洛斯先生扯住休的领子往后拉,偏执地发笑,尖锐又诡异,她发出几声微妙的颤音:“啊,对啊,是心脏。”
她喃喃自语:“那个贱人的心脏……”
贱人?
贱人!
……
库洛斯先生口中的贱人算休的半个老师。一个沉疴的世界必须要出现良医,才能让人继续活着。他算一个,尤安算第二个。
至于他们之间有什么瓜葛,休前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听见库洛斯先生崩溃着嚎道:“啊啊啊他怎么死了,为什么啊啊,贱人居然死在了我的前面,太恶心了,实在是太恶心了。”
“被烧死的,他,他是被烧死的,就在我的眼前,啊啊啊啊啊!被烧死的被烧死的啊!”
库洛斯先生干涩的眼眶裂得很大,看起来很痛苦,但她并没有哭泣,只一味地嚎叫。
休上前想要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可他一起身库洛斯先生就躲,直直退到了角落的柜子旁,将木柜撞到,玻璃和器具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库洛斯先生的手臂里灌进了玻璃碎,可她脸上弥散着比撞击和刺痛还痛苦千百倍的寂然,嘴里反复喃喃道“去死”、“为什么要丢下我啊”这两句话。
他呆滞地接受着艾德里斯已经死去的信息,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眼睛死死盯着库洛斯先生,想要再从她的口中探寻些什么。
当休回过神来时,已经被尤安脱出了门外。
世界又顿浮起黑暗。
“殿下……”
尤安抱住了休,把他颤抖的身体揉进怀中。
可为什么?为什么艾德里斯死了?他的记忆出问题了吗?还是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断安慰自己没关系的,这里所有的事物对他而言都是死物了,他已经接受了的,在很久之前已经接受过了。
冷静,冷静,冷静……
他从尤安怀中退出来,眨了眨空洞的眼睛,拾起发麻的双退冲向阿斯莱德村的北面集市。
艾德里斯就住在那里。
可他还是无法逼自己冷静,他想要知道,想要问个理由,艾德里斯为什么就这样毫无预兆地死去了。
……
黑压压的世界,哪里都是无光甚至无色的。集市里此刻本该因商业而暂时通明的街道此刻也没什么色彩,人亦无踪迹。
尤安安静地走在休身后,此刻,他只跟着他,他不知道休的过往,不知道休要去干什么,但他可以肯定的是,自己没有在休需要的时候出现,因此懊悔、自责。他拿着把簇火,在火的柔光中探看那人,小小一只,明明自己在他身后,紧紧跟着的,可总觉着那人形只影单。
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在反复地折磨他,提醒他是个伪君子,口口声声说爱与奉献,可连对方的心思都不懂。
尤安重生后,让大祭司给他卜筮,祭司只言不要干扰事物发展。他在神殿里纠结了很久,最后在阳光偏爱的角落看到了先皇后,那是他第一次仔细看那幅画,只觉得王后的眼睛和殿下很像。
而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殿下了。
尤安只在画像前站了几秒,随即骑马赶到了阿斯莱德。维伦西亚距离阿斯莱德不近,至少五天的行程,被他硬赶成了三天。
他风尘仆仆赶到,本想着只悄悄地看着,不去干涉什么,不去造成什么因果,只远远的看着便好。
可他没做到,当殿下被魔兽挤迫到河岸时,当殿下泛白的指尖死死扣住泥土时,什么都不重要了。
张着血口的蜘蛛和扑面而来的蜘蛛网……真的很恶心。
那么恶心的东西连碍眼都不配。
什么因果?毫不重要。
他向休伸出了手。
在和休的简单几句对话中,他隐隐觉得殿下也重生了。他说不出来自己是如何知道的,只是感觉。
他是那般的了解他,知道他每一个声色下暗藏的含义,知道他的习惯和语气,知道他的抗拒,可他偏偏不知道殿下的心思和过往。
尤安觉得他们之间很近又很远,隔阂总是存在。他第一次生出自己完全不了解休的想法,那真可怕。
所以他再也不敢向上辈子那样直白地、明目张胆地说爱了,就装作不知道吧,那样最好。
惶惶说爱或许太过冒昧,尤安想,那便慢慢地、重新来过。
火光里,他只能够隔着那道隔阂远远观察着,但他开始祈祷,以后不要只能观察,要靠近,要同他呼吸。
也是直到此刻,尤安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真的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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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借此摸索着找到了一片熟悉的废墟,残火星在风里复燃又熄灭,最后归于平静。
那是艾德里斯的家。
休此刻终于感受到了自己的呼吸,察觉到火烬的余热,和自己指尖被划伤的痛觉,木柴的嗜血和它的温度一起提醒着他,艾德里斯就是死在这么一堆贪婪的、随时准备侵入身体的尘灰之中。
“殿下……”尤安声音颤抖。
休的手忽然有些冰凉,痛苦被分离了几分,凌霜绕在指尖,那是尤安的属性魔力,在安抚他灼烫的指尖。
休被尤安一把提了起来,远离了那团火。
【怎么这么瘦?】
尤安把休轻放下,指腹擦过休瘦骨伶仃的身子,又是一惊。而休的视线牢牢地注视着那堆寂灭的尘灰,好一会儿,尤安沉声,一只手捧住休的脸,哄人的语气:“殿下啊,看看我?我们先冷静一下,好吗,看着我。”
“艾德里斯死了。”休一双无措的眼睛看了过来。
“嗯,殿下有什么头绪了吗?”尤安之间一顿,顺着休的话,另一只手在休烫红了的指尖摩挲着降温。
“尤安,他不应该现在死的。”休毫不掩饰地暴露着情绪。
休脑子快炸掉了,挣扎,但他突然又意识到自己或许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绪,这已经是艾德里斯第二次在他的世界里死去了。一切不真实又让人惊慌,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如梦初醒。
对对对,这是结局,结局就是这样的,所有人的结局都是这样的。
无法改变,命由天定。
无法改变……无法改变……可是凭什么?
头好疼。
片刻后,休缓慢地抬起了头,眼睛里的忧郁少了几分,更多的是不解。他开始对几分钟前自己的失态感到诧异。
像是,木柴上的积火猛然被风雪覆盖。
在他完全回过神后,发现自己正死死咬着尤安的手腕,尤安没什么表情,但尤安的眼睛,在簇火下,那是很温柔的颜色,尤安丝毫不在意那一丁点痛觉,又或是无礼地触碰。尤安开口,气息让簇火的柔光在黑夜中微动,火光落在脸上,很温柔:
“嗯,那我们找找线索……如何?”
“……让逝者安息,你也轻松些,好不好啊。”
“压的太重,我都快要拉不动了。”他故作埋怨,轻声细语地说。
休听后眨眨眼睛,立马松开。尤安以半跪的姿势起身,伸手把他从地上拉起来。
忽而马踏声,把休的道歉搅和在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