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难以回避这样的眼睛,可他在尤安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翘起的几根呆毛,他想,他还是可以回避一下的。
休接过尤安的毛巾,坐到了河堤的斜面上,开始乱七八糟地顺自己的头发。他的头发好久没剪,已经长到了脖颈,有几根挠得他不舒服,还在滴水,直直惹得他打了个冷颤。
阿斯莱德好不容易晴朗的天空此刻愈发暗淡,空气中有一股幽幽的水汽味,昏瞑的天色将身后的白色鸢尾衬得白净,休的白头发也不例外。
尤安皱眉看着休,欲言又止。倒不是觉得眼前这人有多么粗鲁,而是他看见了休身上爬满了紫青,他在见休的第一眼就看见了,随着休把后颈的白发摆到身前,尤安看见那里有一道极长的伤痕,斜侧着,像只枯木扒在了那里,他细看,除了后颈,休湿透的衣服牢牢地贴在身上,在他的后背上有许多微微凸起的长条,还有一些不惹眼的伤口,长在他的手腕处,看起来已经结痂了。
【啧。】尤安对自己的无奈感到烦躁。
“殿下,冒昧。”
休听他这一声茫然的回头。看着尤安似乎正要行礼,心下越发疑惑。他没有起身,反而装作一副更为放松的姿态,斜了点身子,展了展肩膀,但擦头发的动作停下来,小水珠滴在肩头,滑进阿斯莱德的黑土里。
尤安真的俯身行了个礼,薄唇轻启:“殿下,我是尤安·伊利丝,维伦西亚首席圣剑骑士兼预备监察官,向您效忠。”
有残余的阳光为眼前这人停留,在他宽大的肩膀上跳跃。银饰泛光,星点落在了他的温柔的眉角。
尤安把声音放得又低又沉,但语调却顿挫有力,一字一句地敲在了休的耳畔。休不禁敛了敛指腹,神色严肃几分。
嗯,这个时候他还不认识尤安,自然需要介绍的。
休转然想:一个半生不熟的王子……尤安你是脑子坏掉了吗?
毕竟若休是他的话,更本不会去淌王储这趟浑水,谁得势就跟随谁,况且,并不是尤安需要王储,而是王储需要骑士才对。他是绝对不会吃力不讨好跑大老远来向这个无知的王子献忠的,那太荒谬了。
“尤安·伊利斯。”休在心里默念一边,最后出声:“尤安?”
“我叫休,你好。”他说完便继续擦拭滴水的头发。
“好了,不用这么正经。”
尤安听他这么说,点点头,坐了回来:“嗯。”
此刻天光乍暗,尤安说:“殿下不疑惑吗?”
休摇摇头:“没什么好疑惑的,你看起来又不像疯子。”
他确实没什么好疑惑的,只不过他不知道为什么尤安要来找他,找到后又不直接报出目的,反而只有简单的自我介绍。
上辈子他根本不是在阿斯莱德遇见的尤安,他遇见的是卡斯塔里亚使节团,这群人懒懒散散地出行,没想到真的能找到他这个流失在外的皇子。
简直大失所望。
这么看来……尤安像是提前知道了什么或者抱有什么目的,所以早卡斯塔里亚一步找到了他。
也有可能是尤安和他一样,也重生了?
休很快排出了这个想法,毕竟他和尤安的回忆定格在他亲手杀死尤安的那一瞬间,如果尤安重生了,休想,尤安应该是会埋怨他的吧。
所以休随口问了一句:“你是怎么知道我的?”
【可算问了啊。】
尤安脱口而出:“因为殿下很特别。”
休一顿,疑惑地撩了他一眼,有些不解。
什么……声音?
还有,他又没问尤安这个问题。他想知道的是为什么尤安会出现在这里,绝对不是像这种模棱两可的答案。
休心下烦躁,感觉有什么出乎意料的东西闪过一瞬,但他没有抓住,连着他擦头发的速度无意间加快了些。
尤安轻笑了一声,还没等休的发问就直接给出了回答:“殿下,维伦西亚城邦就只有你和王后有着纯白的头发、蓝色眼睛。这是神的祝福,悠久的血液重新在你们身上流淌。”
在萨迦洛斯魔法大陆,有且仅有三位神,神为大陆降下福报,庇佑和祝福大陆的所有人,休的蓝眼白发就是神的祝福,当然,准确的来说,那是神赐予奥利维娅的祝福,是休的母亲给他的祝福。传闻,祝福的血液来自神明,有这样血液的人会得到世界上最真诚最伟大的祝福。
可休根本不相信。
尤安的指尖在墨绿色的草堆上动了动,抬起来,倏忽又放下,说:“殿下和王后长得很像,尤其是眼睛。”
休连发梢的水滴落在肩膀都没有发觉,本来极为认真地等待着,等听到这么个直白的回答后,又莫名觉得有些无趣。
……
“好吧,我知道了尤安,可是我现在得回去了。”
休把帕子扔到尤安手里,他猜,他头发肯定干了,看了眼准头,扔中了后就立马转身离去。
尤安一把拉住了他。
由于这具身体长期的营养不良,休站起来头有些眩晕,只是被尤安轻轻一扯就跌坐回原处,被他的手臂环着,一瞬间,惊慌无措荡然无存,只留下紧张。
“殿下,头发没干。”尤安的声音很近。
“干了。”
“怎么不看我?”
“不想看。”
“我给你擦。”
“不……”
要。
尤安突然捏了捏休的脖子,休被迫睁大眼睛看他,一时间也忘记了动作。
薄绿色是春天伊始,那是尤安的眼睛。
尤安的白金发长发垂下,在休的肩颈,休觉得有些痒痒的。
尤安睫毛颤颤,浅声说:“嗯?自己看,”他摊开手掌,上面有些水珠,“我话还没说完呢,不要着急走,好吗?”
“确切地说,我只见过你,殿下。”
“不过,出发前我在神殿,那里刚好有一副王后的画像,记性不好,现在有些忘了,只记得确实是很特别。”
“因为没见过王后,知道她美,但美成什么样我没什么概念,当然我也不会有什么概念。”
“直到见了殿下……”
“您的眼睛是神迹的表征。”
“很特别。”
“何况,”他眼睛里染了几分笑意,歪着些脑袋,“我们不是第一次见面吗?”
“感叹一下,原来真是这么一双好看的眼睛,”他话语又几分轻佻,笑着,温柔地注视着,“殿下难道不允许吗?”
静默片刻,休没回他。尤安耐心地继续帮他擦剩下的发尾。
“尤安,你叫我殿下,你说得确切,我不质疑你。我确实是个孤儿,我不知道我的身世。”休顿了顿,“但你这样也太草率了。”
他虽这样说,但那股烦躁劲早已散去。
可况,整整16年,也只有他一个人,整个城邦只有一个人来找他。
休觉得有些可笑,上辈子维伦西亚并没有派人来找他,只有卡斯塔里亚在距自己已经不知所踪了十几年后,才派了一个骑士团东看看西晃晃。
尤安手间的动作微顿,休察觉到后抬了抬脑袋。
他又听见尤安在笑。
【真漂亮。】
“我的确是来找你的,不过,接你回去的人应该不会是我。”尤安说。
“那你来干嘛呢?”
“找你啊。”
“那……找我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纯找你,找到了就行。”
“……”休沉默了。
“卡斯塔里亚的人会来接你的。”
“……好。”
……
“尤安?”
“嗯?”
“算了,没事。”
那是尤安的心声吗?
算了,不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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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一般,燃烬后天色暗淡。休站在库洛斯先生门口徘徊,分明都是活过一辈子的人了,却连库洛斯先生门口都不敢进去,甚至还有些发抖,休觉得真是可笑。
他侧身看了眼站在不远处向招手的尤安,尤安非要送他到门口,他百般拒绝,却被尤安万般理由堵住,最后出于“骑士奉命保护殿下”这样看似无法推辞的借口,休勉强同意了。
他回头重重地深呼吸几口,手放在了把手上。
可惜,门的隔音不是特别好,他的声音被库洛斯先生听见了,库洛斯先生声音有些尖锐:“傻站着门口干什么?进来。”
闻声,他身体比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迅速地打开了门。
库洛斯是个女人,但她只允许休称呼她为“库洛斯先生”。休不知道原因,也没什么心思去探究。
库洛斯先生勉强算是休的养母,在前十七年里休有印象开始,他就跟着库洛斯先生一起生活了。
休很难判断自己对于库洛斯的态度,上一辈子,她养育了休十几年直到城邦来人,他跟着回去了,再回来时库洛斯似乎就失踪了,不过不清楚真假,毕竟那个时候他已经失明了,就算库洛斯死了他也看不到。虽说库洛斯对待他宛如对待畜牲,但休觉得自己总是不会去埋怨她的。
他不清楚原因,只有这么个模模糊糊的概念。
库洛斯先生的棕色长发乱糟糟的,正在用她皱巴巴又细长的手指清理,她是个猎人,这“乱糟糟”可能是她在打猎的时候钻进了哪个草丛,沾了些她不喜欢的战利品。
库洛斯解了几下打结的头发,没解顺,骂了几声,索性不纠缠了,开始先吃着野兔肉,桌子上两个盘子,一个大的一个小的,大的里面装着些浆果和几瓣肉,灯光太暗,一些看不清那是什么肉,只是黑黢黢的。小的盘子装着面包片和零碎的饼干,那是给休准备的。
他坐下吃着,库洛斯先生啃食食物的砸吧声在本就不大的房间里格外刺耳。
休的面包有些噎人,需要慢慢地嚼,还没吃到三分之一时,库洛斯先生的咀嚼声小了些,她用不那么宽大的手掌拍了拍自己粗壮的腿,疯笑着说:“蠢老鼠,你看看这是什么?”
是的,休在十多年的时光中是没有名字的,库洛斯先生经常用一些动物:“老鼠”、“蛆虫”等来称呼他,有时候休又是人了:“死男人”、“窝囊鬼”、“下贱东西”等。
休其实都不明白这些词的含义,但库洛斯先生每次念起来总是会叫他感到厌烦。
他能够隐约地感觉到那不是什么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