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从干哑的嗓子里挤出一声嗤笑,随意地乱揉了把头发,抖掉了些泥巴,但大多数泥巴都跟浆糊一样,甩都甩不掉,他只好支起身子往河边走,打算用水清理一下。
如今的休,总归还是无法忍受自己邋遢的模样的。他出发前瞟了眼那把从狗眼里拔出来的刀子,没有犹豫,带着一起走了。
都洗一洗吧。
顺着堤岸斜坡往下,休看着死寂的水面,觉得有些不真实。这种不真实从他被那女人打到地上就开始了,他感觉自己的灵魂漫游在某处,被众多生灵挤压,大脑困顿,莽撞地不分年岁,一起横冲直撞。所以,昨天不真实,现在也不真实。
他总觉得自己或许还在一那片枯死的玫瑰花丛旁,看着从心口窟窿里不断涌出的鲜血,淋漓在上面,阴差阳错地去染红玫瑰,然后……然后呢?
世界反复,上帝歹毒,所以他重生了。
所以他在这里而不在血泊中。
所以他现在要去清理下头发。
对。
他应该去清理自己糟糕的头发。
皇室的修养已经被自己刻在了骨子里,他喜欢干净,他不得不干净。
休迷迷糊糊地走到河边,没多长的行程,但他已经全然忘记自己要干嘛了,七荤八素地坐在了河边,脑子里是今天在和昨天对骂,或者是今天和上辈子在比谁更真实,吵着吵着就逼得休把那把沾满血的小刀拿出来反复磨洗。
凝固的血在幽深的河里是很没有存在感的。
毕竟根本看不见。
血……红色的吗?
在阿斯莱德里,颜色也是被支配的。
那他怎么知道血是有颜色的?
他见过血吗?
他心里不合时宜地攀升起的这个问题让脑子里仍在喋喋不休的今天和昨天由吵闹转为懵逼,继而开始冷战。
血是红色的,这是凝固在刀上的血。它在黝黑的水里融化,开了一朵玫瑰,在阿斯莱德的一日明光中,在慢慢清晰、渐渐透亮。
玫瑰逐渐被看得分明。
休勾起唇角,看来今天居然还是个久违的好天气呢。
阿斯莱德并非真的终日沉黑,但阳光属实罕见,或许几年、几十年才会出现一次。
阿斯莱德这个鬼地方,今天居然是个好天气。
随着天光懵懂,休把那把刀洗出来真面目,在薄雾里锃锃发亮。
那是一把很钝的刀,很顿,刀锋上像是被钢牙啃咬,留下蜿蜒绵亘的齿印。
休在这些弯曲不平里看见了自己的模样,那是十七岁的他。
蓝色的瞳仁里装满了怯生生,一双装模作样的眼睛,好像什么都怕。还挺没用的,他暗暗骂了自己一声。上辈子这份怯懦在他沉浸于权利的浪涛时,被冲刷到了眼珠后面,他自己也瞧不见,却能够隐隐感受到,但总归是混不在意的,现在明晃晃地摆出来,到真叫人不适应。
他看得仔细,看得出神,就算是十几岁的稚嫩,却能够被他挑剔出几十岁行将就木的沉沉死气来。
他观察得也格外死心眼,反复拿上辈子的自己和眼前这人来比较,一不留神,被镜子里那捉襟见肘吸引了去,这衣服哪哪都是皱巴巴的。
休感觉这件衣服散出的死气倒是比自己更甚,他继而觉得自己有些可怜,就停止了这番对自己的责难。
蓦地,平面推起层层波浪,把不规则的血色玫瑰打散,化成细碎,和河水融为一体。寂静声在刹那间被吞噬,一阵阵呼啸侵袭。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伴着魔兽的嘶吼咬碎了宁静。
“扑通——”
对面河堤边炸开一朵水花,他隐约的看见一个长发女子在死水里挣扎,却诧异的没有呼救。只有她一侧的水花在凌乱,休猜测她的手臂可能已经受伤了。
休的视线在阿斯莱德怪里怪气的阳光下格外的不清明。
隐约的光芒中,那长发女孩的身后浮现出一个隐约的轮廓,随着轮廓的活动,休感觉自己周遭的每一寸土地都在摆动——那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蜘蛛状魔兽。它的轮廓被雾色模糊,每一个举动都糟糕地扰天搅地。
突然地,拍水声也消失了,女子似乎不再挣扎,沉入水中。
休骨瘦如柴的身子在地面的震动下有些发软,他试图出声引导,可刚喊出口就发现自己嗓子有些发哑,又小声又沙哑,或许是太久没说话了,他在原地纠结片刻,还是利落地跳下了水。
黑水里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休在水里凭着感觉游动,游了一会儿,他觉得自己没刨出个动静,周遭的水草缠住了他,只好用手去扒开,但那水草长得极密,从手上传递出的感受告诉他——这东西很难解开。
在原处折腾久了,他浑身越发热,在冰冷的水中似乎都能冒出热汗来,心率极速上升,只能不断压着被无能身体放大的情绪,极力强迫自己在这个没有氧气的地方冷静下来。
从他的经验来看,这一切都不太正常,这水他又不是没下过,这些草就算乱七八糟地疯长,也不至于能把他捆住!
所以,不对劲。
……这河水里似乎有魔力。
或者说,缠住他的那个东西根本就不是什么水草,而是魔力造物。
瞬间,休脑子中的昨日战胜了今日,但被今日取得了主导权。他在窒息间被迫想起自己已经重生的事实,眼睛在水里猛然睁大,死水接触眼睛,搞得他刺痛,淡蓝色的光晕在左眼的瞳仁里闪动。随后,从他的掌心开始流淌出光芒,一点一点,逐渐将这个死寂之处照得明亮。
河道里多了几分清辉,他也终于看清处了自己的所在。
嗯,纠缠着他的的确不是什么水草。
是蜘蛛毛。
这蜘蛛体毛可真茂盛。
休从今天和昨天的战场中,找到了些有用的东西,随着前世的记忆,他在手心间凝出淡光,化成了半个剑柄。他心里浮现出莫名的喜悦,这些喜悦将惶恐不安吞噬了一些,很好的抚平了焦躁。
这算是重生以来,第一件好事——他能够自己操纵光剑了。
在萨迦洛斯大陆上,魔法被笼统地归纳为三种:埃忒尔、厄波斯和属性魔法。
光属于属性魔法,如光一般,水、冰等元素都是属性魔法,也可以称为自然魔法。它们很纯粹,一般攻击性要强于其他魔法,故而在城邦军队中很被需要,士兵筛选,无论魔法等级,只要是属性魔法,都可以被录取,相应地,通常城邦里都会拥护其中魔力强盛者作为军队的统领。
休回想起自己上辈子,他生命的前十几年都没接触过“魔法”这个词,在被接回维伦西亚城邦后,才被“妹妹”领着见了世面,进行了魔力测试。
神殿大祭司认定他是光明魔法,即埃忒尔。跟属性魔法没一丁点关系。
魔力的种子来源于眼睛,一般情况下瞳孔会反映魔力属性和程度,重瞳或者异瞳一定程度上会具备双重魔力,双重魔力称为第二性魔力,是高阶魔力者。
休有一双蓝眼睛,一开始他对自己的魔法属性没有半点疑惑,直到一场大战胜利后,精疲力竭的他,还没走出战场,就被神殿里高阶神官们围堵,开始抽洗他的魔力。
这是他的死因之一。
抽洗魔力最开始反应在眼睛,眼睛阵痛,然后是灵魂的挣扎,休记得那时他疼得发抖,在他以为终于要结束的时候,这场洗涤居然又开始了。他只能仍人摆布,捧着自己的眼睛,连同灵魂,在蚀骨之痛中悄悄窥探自己身上溢出的光点,从透亮到晦涩,再至无端黑暗。然后,他失明了。
失明了,魔力的种子也就消失了。
回忆侵袭,他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疼,对于自己的重生又确信了几分。
河水明亮状貌,视线愈发清晰,蜘蛛魔兽慢吞吞地靠近,庞大身躯搅动河水的而卷起的厚重水石也能够被看得一清二楚。手上的光剑凝到一半了,休就着那一半锋利给眼前的庞然大物剃了个腿毛,很轻松地挣脱开了腿上的束缚。
一般来说,魔兽越大,活动起来就越发迟钝,一些混沌魔兽和高阶魔力除外。
所以休没有理会玩水的庞然大物,它看起来走得实在是太慢。休便换了口气向周围游动,晃了几处,也引着光点在水中寻找,却并没有看见那个女子,休猜测她多半是潜水走了。
那样也好。
休渐渐浮出水面,打算携着光点离开。可一抬头,才呼吸到混浊的空气,就立马呼吸一滞——他被迫和眼前藏在黑毛下面的八只眼睛对视着。
大概只十几秒,才淌进河水的魔兽已经准确地到了他面前。
还在和他对视。
这魔兽主眼大概一个成年男性的脑袋那般大,复眼两个拳头大小,每只眼睛里纯黑一团。休一边闪躲着尽量不让它的毛发触碰,一边收去了小光团,隐去了剑光,藏在水中,世界又顿失光明。
那魔兽继续靠近着,移速很慢,休游开距离。可他没想到的是,这魔兽毛发生长速度之快,他只能一直挥剑去切开禁锢,可触感或者痛感一定会传递给蜘蛛,所以他是甩不开这头魔兽的。
休哀叹自己在河里的移动速度实在是太慢了,兢兢业业给这家伙清理体毛的速度还比不过它生发的速度,可这怎么行?再下去他不得被勒死!必须得上岸!
休减少自己切体毛的次数,任由着它生长,忍着被缠绕的不适拼命地往岸上游。
长的真快!
休觉得如果这蜘蛛还不收手,用不了多长时间,是能够长满这个河道的。
可这实在是太恶心了。
他摇摇脑袋试图把糟糕的画面晃出去,手上的光亮再次出现,剑也终于凝结完成,他猛地向脚边一划,河水泛起如海般狂浪,整个河道有一瞬间明亮——它果然长满了整块河道。
黑色的树枝软成条,每一条似乎都有自己的想法,去这边不好,去那边不行,长条间就结了几个疙瘩,像是枢纽,任由那些软树枝怎么走,终归是被困扰着的,它们只能蚯蚓一般弯弯绕绕,蠕动着不均匀且累重的身体到处去祸害人。
啧,真瘆人啊。
休趁着它复生的间隙,敛住光芒向岸边游去。
不一会儿,他感觉自己或许碰到了低岸,立马又探出水面。
却被一层黏密困住了向上的手。
蜘蛛网。
它结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