毗邻卡斯塔利亚城邦,阿斯莱德依旧如昨日沉黑。
暗无天光。
“蠢东西,我是死了吗?嗯?当真是废物捡了个废物回来,”女人的音调很高,语气倒是听不出愤怒,毕竟全是轻蔑,“来你踏马自己看看这东西……你养得活吗?”
“还真以为自己是救世主呢,你可真仁慈,”她骂着,眼角却不知怎么滑出一滴泪珠,她狰狞的脸表情浮夸,“拜托呢,救世主你快快大发慈悲,让我脱离现世的苦难吧。”
她说完吱吱一笑。
男子在地上蜷缩着,手指抖了一瞬。
女人抹掉了哪颗谁也没看见的泪珠,喋喋不休:“当初就是那个贱人捡了个你这个畜生,现在日日不得安宁。”她狠戾地朝男子踢了一跤,力道不大,但也让他移了几寸。男子的脆弱落在女人眼中,“鞭策”着她继续发恶:“让、你、说话——”
休费力地睁开眼睛,朦胧的视线里,一只刚在猪食里泡过的手向他袭来,他下意识躲开,但这副身体似乎只剩僵硬的骨架,还摇摇晃晃的,他堪堪躲过黏糊糊的手掌,可女人的长指甲还是在他脸上划出淡淡血痕。
库洛斯震惊于休的反应,不可置信地嗤笑,懒散地将翘起的腿放下,径直走到休身边,厚重的手掌在他脸上极富侮辱意味地拍打了两下:“哟,还会躲了啊。”
休清晰地感受到库洛斯的尖指甲穿透太阳穴在往自己的大脑里面戳。
随着女人的冷笑,他被一巴掌扇到了石板地上,皮包骨头突兀地显出膝盖,和地面碰撞,发出一阵清脆,他吃痛一声,但很快又止住,不让自己发出任何声音。女人用鼻子看了休几秒,终于大发慈悲饶过他:“滚!真晦气,看着你就烦,把这死东西扔远一点,滚滚滚!”
把什么扔远点?什么?
休蜷在地上,牙关因膝盖传来的阵痛而紧紧咬着,他颤抖着手,撩开了遮挡了视线的头发,终于看清了那个需要被扔弃的东西——一只灰色的狗。
狗仅有的三只腿。前面缺了一只,后退还一只没怎么发育好。
休迟钝地从记忆里翻出它。
这狗总是慢吞吞的,张着嘴巴一直吐气,似乎是累了,也许是高兴,总这副憨憨的模样,一摇一摆地在他面前停下,眨着黑黝黝的眼睛懵懂地看他,还要用身上乱糟糟的毛发蹭来蹭去。
而现在,它身上依旧是毛绒绒的,只是浸着血,招惹着柔软无害的毛发贴在了骨肉上。
休感觉自己无法控制呼吸,似乎是溺水太久,久违地和空气接触,以至于渴望大口吸气,却猝不及防地被灌进了些血气,但他又在忍耐着,尽量不要畅快地急切地吐息,总觉得会吓着眼前濒死的狗,他只好敛着些气息,支起身体去抱它,可动作却在半空中僵住了——一把刀插在它的眼睛里,皮肉已经不完整了,露出一点点白色的眼球,混着还在不断涌出的暗红色血水。
库洛斯先生还是这么暴力。
“蠢货,你还快不滚吗。”库洛斯说着又要来踢人,休没什么时间犹豫,轻搂起它,支起酸痛的身子架跑出门去,身后骂声不止。
随即,眼前乍然一暗。
阿斯莱德是这片魔法大陆上一个终日无光的村落,神不怜惜此处,暗沉几载才见一日明光。
此处虽处于卡斯塔利亚城邦和维伦西亚城邦的交界地带,且是两城邦交往的必经之路,却依旧无人管辖,两大城邦都没有要占领的意思。
无人管束,是因为不敢管束,也没必要管束。
这里住着的大多都是穷凶极恶之人,杀过人的,偷过东西的,冒昧侵犯而被剥夺居住权的……总之大家都往这儿跑。其次,这片土地,哪哪都黑黢黢的,作物存活率低,自然资源不丰富,几乎没有发展的空间。
之前,一个小城邦为扩大领土,自信地派了多批神官来净化,可也于事无补,费时又费力,几乎把本就不富裕的财库掏空了,最后反倒卖了块自家的地才填上,恢复了小小城邦的运作。
顺其自然地,这块本就不招神待见的土地,自然也就不招人待见了。
休跑出屋子,很快地便甩掉了身后的吼叫声,但他并没有停下脚步,他在黑压压的土地上疯跑。
阿斯莱德没有风,罪恶之人不会得到风的抚摸,他们只能被动的,用自己的脸去摩擦空气。
他太过罪恶了,总觉得自己不应该还活着。脚踩着濡湿的黑土上倒像是无礼地踏着冥河。
休毫无缘由地奔跑着,大口地呼吸着,疯了一样。
这片土地贫瘠荒芜,恶迹藤草在这里蛮横生长,贪婪地想要覆盖这里的每一寸土地,它长在树上,长在坚硬的土壤里,有时候,长在某个无意冒犯它的身体里,但凡有点魔力的东西,就算是只蚊子,它们也看得上,吸食魔力,疯狂生长。
休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此刻一向惜命的他甚至不在乎自己会不会成为这个无意冒犯藤草的人,他想,跑去哪里都可以,他甚至觉得自己就算立马死在这条路上也是可以的。
无所谓的,反正都死过一次了。
可惜时运不济,他撞到的不是藤草而是人,那人愤怒地踢了他一脚,休死死将那只小灰狗裹在自己怀中。
“靠,哪个畜生,你眼睛瞎吗?”那人神色不悦,凝眉操起了刀。
他身上有种钱币和酒臭混合的气味,应该是才从赌坊回来。男子一脸满不在乎,熟练地掏出刀弯腰靠近休,可刀才摸出来就止住了动作,他疑惑地歪头,用一脸坑坑洼洼的诅咒相貌逼近地上那人。
休在地上疯笑,落在这人眼中的模样十分慎人,雪白的头发混着杂乱的泥土,如蚂蚁攀爬般纠缠,脸上带着狰狞又几分苦涩的笑容,脖子上、手臂上、腿上,伤口像是毒蛇绕着,盘旋贴覆在他仅仅露出的皮肤上,似乎是在等着人结痂,苦守着,好抓准时机再添些印记。
男人粗略推断:又遇到一个神经病。
他继续靠近打量着,在昏暗下看见那人怀中也着有大面积的血,他手不禁一抖,滑落的刀刃又被另一只手迅捷地接住。
男人明显更加烦躁,虽然这种事情在阿斯莱德并不少见,但他仅有的良知还是隐隐浮现了一瞬。
毕竟眼前这人看起来实在很小,又流了一身血,多半活不成了。
男人不由得愣了一下,可立马就收起良知,转而居然开始安慰自己:大惊小怪!大惊小怪!
在僵持片刻后,眼前的疯子还没有要停的动作,他有些无语,只好在心里默默地为自己找了个借口,今日暂且先放过这人,全当积福了。
男人深呼一口气,正要起身离开。一双手突然从背后袭来把他推开了,男人没有防备,一屁股跌在了地上。他诧异,因为来人力道不大,要是自己有防备,不至于被那人推倒。
艾德里斯把木头拐杖丢开,腿脚很快失去支撑,他茫然跪下,泥泞的土地沾湿了他崭新的衣料,他将休搂在怀中,口中胡乱地念到:“咋了?乖孩子,你怎么了?不哭了啊,不哭了。”
他的声音很奇怪,语气大得惊人,语调咿咿呀呀,十个字有十个调子都不一样。
那男的撇嘴,朝艾德里斯踢了一脚,这下艾德里斯的新衣服全部给弄得又湿又脏了。那男的不理解:“喂,你耳聋吗?这人都快笑得岔气了,我靠,他哪里哭了啊?我靠!”
他见艾德里斯没理他,反而爬起来继续搂住那个疯笑的男子。这个男人撇嘴继续说:“这人估计得死了,身上全是窟窿,看着就吓人,老伙计啊,带他回去埋了吧!”
艾德里斯依旧没回答他,嘶哑难听的语调夹着颤抖,声音比刚才小了,语调依旧起伏:“休,怎么了这是,给艾德里斯说?”
男人似乎已经忍耐到了极限,他把着艾德里斯的肩膀,将人转了过来面对自己。
男人一惊。
那是一张陈旧的脸,似乎已经被这块死气沉沉之地腌入味了,皱纹浮在深邃的眉眼里,那里有着与气质不符合的清澈。
男子:“伙计?老头!”在艾德里斯的絮语中,他说:“啧,还真是聋子。”
眼前这一幕实在是太荒谬了,男人似乎见证了一场这片土地常有的苦难,但心却在空洞久久后泛起了一圈细致的但不明显的涟漪,他一挑眉,在刺耳的笑声中站起,拍拍没有灰尘的手,把看不见的晦气拍去,他烦躁地啧啧嘴,离开了。
阿斯莱德昏暗的一角,老人伸出颤抖的手轻轻地拍着休的背脊,那是安抚的动作,怀中的人渐渐熟睡,老人低声说:“乖孩子,我对你不好啊。”
“艾德里斯好愧疚……”
恶迹藤草泛起蓝光,在黑暗的阿斯莱德,宛如高悬天端美好的星河,老人悄悄地轻轻地哼起自己听不见的摇篮曲。
……
休是被冷醒的,大概是在这里睡了一晚上,不过一晚上有多久,又如何分辨白天和黑夜,其实是很麻烦的,毕竟每天都黑黢黢的。
身上有一件外套,休提起,呆滞着看了半天,其实他第一秒就认出来了,只是有些不敢置信。
似乎又让艾德里斯先生担心了。
这种不敢置信夹杂着愧疚和无奈,但足以让他支撑着站起来了。
休迷迷糊糊地抱着怀中早已僵硬的死物到了一片长满了白色鸢尾的河堤,鸢尾矗立,在寂夜里闪出几分鬼魅。他是在这里遇见的这狗,那就在这里和它分别吧。
他用手挖了个坑,慢吞吞地将那把扎在它眼睛里的小刀拔出来,将它身上的毛抚顺后埋了进去。他特意选了个花多且不会被泛涨的潮水淹没的地方,漂亮又安稳。
一切忙完后,休干脆躺在鸢尾丛边,用沾了湿泥土的手插进白头发中,把碍事的碎发撂起。
或许是发现撩起来也看不清明,他明了地拉起了个无奈地笑容,也突兀地明白了从前的自己为什么不剪头发。
也对,反正剪不剪都那样……真是个鬼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