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行轨道 第7章 看见

图书馆事件后，苏久感觉自己仿佛被置于一个无形的放大镜下。沈墨言那深不见底的一瞥，江尽野带着邀请与探究的笑容，都让她无法再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做一个纯粹的旁观者。

她开始有意识地与那两人保持距离，记录的习惯却并未停止，只是笔触愈发谨慎，更多转向对林澈音乐天赋的分析，对赵朝阳运动数据和情绪波动的记录，甚至开始研究王烁行为模式的规律性。她将自己重新埋入书本和文字的世界，试图用知识的壁垒隔绝外界那双（或者说，那两双）过于锐利的眼睛。

语文课的课前演讲轮到苏久。她选择的题目是《论〈红楼梦〉中“影子”人物的叙事功能》。她走上讲台，调整了一下麦克风，目光平静地扫过台下。沈墨言坐在靠窗的位置，依旧在看他的书，似乎对演讲毫无兴趣。江尽野则单手支着下巴，眼神放空，不知神游何处。

苏久深吸一口气，开始阐述。她从甄士隐与贾雨村、甄宝玉与贾宝玉的镜像关系，谈到袭人、晴雯之于宝钗、黛玉的影子投射，逻辑清晰，引证翔实，声音不大却自带一种沉静的力量。

“……由此可见，曹雪芹通过塑造这些‘影子’人物，不仅丰富了叙事层次，更形成了一种深刻的映照与批判。他们仿佛是主要人物在不同命运、不同选择下的另一种可能，是光鲜表象下的卑微倒影，是繁华喧嚣背后的无声悲音。”

当她讲到“影子是光无法直面的真相，是荣耀不愿承认的底色”时，她注意到，一直低着头的沈墨言，翻书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而神游天外的江尽野，不知何时已收回了目光，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嘴角那惯有的笑意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专注。

苏久的心跳漏了一拍，但语调依旧平稳地完成了演讲。台下响起礼貌性的掌声。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苏久收拾好讲稿，正准备离开，江尽野拦在了她面前。

“苏同学，”他脸上又挂上了那种玩世不恭的笑，但眼神里的探究意味更浓了，“没想到你对‘影子’这么有研究。说得很好，尤其是最后那句……‘无法直面的真相’。”他故意拖长了语调。

苏久抱着书本，微微蹙眉：“只是基于文本的分析。”

“是吗？”江尽野挑眉，“我怎么觉得，你是在说给我们听呢？”他侧身，让出身后正走过来的沈墨言。

沈墨言的目光落在苏久身上，依旧是那种平静的、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的眼神。“精彩的论述。”他淡淡开口，“将次要人物的功能性，提升到了本体论的高度。”

他的用词很学术，但苏久听出了其中的意味。他听懂了，不仅听懂了文本分析，更可能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关于观察，关于被光芒掩盖的“影子”，关于他们这个逐渐成型的小团体里，每个人或许都扮演着某种角色，而她，似乎将自己定位成了那个观察和记录所有“影子”的人。

“谢谢。”苏久垂下眼睫，避开他的目光。

“不过，”沈墨言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过度关注‘影子’，有时会忽略光源本身的复杂性。甚至可能……被自己的影子所困。”

苏久猛地抬头看他。

沈墨言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对她微微颔首，便与江尽野一起离开了教室。

江尽野在经过她身边时，用气音留下了一句：“别只顾着看别人，苏‘观察者’。”

教室里瞬间空了下来，只剩下苏久一个人站在原地。阳光透过窗户，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光洁的地面上。她看着自己的影子，第一次感到一种莫名的寒意。

沈墨言最后那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她内心某个隐秘的角落。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冷静的观察者，记录着别人的故事，剖析着别人的情感。可她却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她为什么会对沈墨言和江尽野产生如此浓厚的“观测”兴趣？仅仅是因为他们的独特吗？还是因为，在他们那耀眼到近乎不真实的光芒映照下，她这个活在优秀姐姐阴影下的、渴望被“看见”的个体，找到了一种替代性的参与感和存在方式？

她记录林澈的温柔，是否在潜意识里向往那种能被温柔以待的可能？她分析赵朝阳的困境，是否在投射自己对家庭关注的渴望？她追踪王烁的恶意，是否在借此宣泄自己对于不公的无力感？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客观记录，却可能早已将自己的情感和期待，编织进了观察的滤镜之中。

“被自己的影子所困……”

苏久喃喃自语，抱着书本的手指微微发凉。她一直试图看清所有人，却唯独没有看清自己。沈墨言和江尽野，那两个她以为被自己观察着的对象，反而在第一次正式的交锋中，就轻易地撕开了她冷静的外壳，瞥见了她内心深处的投影。

她深吸一口气，打开一直随身携带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笔尖悬停良久，她最终没有写下任何关于沈墨言或江尽野的分析，也没有记录林澈或赵朝阳的状态。

她只写下了两个字，力透纸背：

「自省。」

合上笔记本，她走出空无一人的教室。走廊里光线明亮，将她孤单的影子投在身后。

观察者的目光，第一次被迫回转，投向自身。这对于苏久来说，是一个陌生而令人不安的开始。她不知道，这种自省会将她的轨迹引向何方，是更深的疏离，还是……真正意义上的融入？

但无论如何，她被“看见”了。被那两颗她一直观察着的星辰，以一种她未曾预料的方式，清晰地映照了出来。这对于一个习惯了隐藏在观察者身份背后的人来说，究竟是幸，还是不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