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帝,是巫连给已逝先皇,也就是林晚晚这副身体林梦晚的血亲父亲林鲲,定的谥号。
凡,平凡也,即是说先皇生前平平庸庸,无甚建树。
林晚晚对这个界定,不予置评。
她原不属于这个世界,亦未经任何一人之人生,对每个人不多的了解也仅来自与系统的人物读档。
所以,只要于她本人无害,她不会对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妄加断言。
况且,林晚晚初到这个世界时,系统就特特告知她,不必太把废公主的身份当回事儿。
因为先皇在废毁发妻及其背后强大势力时,为了保全自己亲生女儿,已提前寻了由头,将林梦晚身份废除,尔后再将她藏到教坊司犄角旮旯岗位,做些游手好闲的活计,令她在当年的宫变中,保全自身,更浑浑噩噩苟活了近十年。
林晚晚不知在翻天覆地的身份异位中,林梦晚凭着怎样的心境,从双髫孩童长到大姑娘。
但从她以林梦晚外壳行走在皇宫这段时日来看,教坊司舞女的身份无疑是最好的保护色。
入宫为奴为婢之人,多命苦,所以惺惺相惜,而她才学不佳,又不争不抢,就更难惹起别人的妒意。
最为重要的是,深宫高墙,朝堂诡谲,她却因早早脱离了权力中心,这些年来的废黜皇后、幽城之变,太子谋逆等等腥风血雨,她都安然度过。
从结果看来,林鲲提前给一个愚钝的女儿布了一条平凡的退路,无疑是再好不过的计量。
可眼下,巫连竟然生生喊出了她原身的名字,更道出了她原身那个应以被尘封的身份。
所以,巫连早就知道她是林鲲的亲生女儿?
所以,系统又报了假消息?
所以,巫连要杀她的理由更加确凿了?
林晚晚由头凉到脚跟,浑身的骇意叫她牙齿打架,几乎要哭出声来。
可她没想到,巫连却破天荒地说:“朝纲初定,皇权未稳,光复梦晚公主的身份尚为时过早,孤便做下主张,先按下梦晚公主身份,只将公主移到绍安殿,附以女婢的身份,方便看顾保护。”
林晚晚脑中一顿:这是何意?
未待她将巫连的话消化完,他又说:“可公主殿下才来了绍安殿半日,就被先生这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架势吓了一跳,倒是孤安排不周。”
林晚晚更懵了?
合着昨夜杀过她两次,后来还差点要掐死她的巫连是被夺了舍,而今日这个巫连则变成了好神降世,不仅给她好吃好穿好办事,还客气有礼地同她道歉?
林晚晚不敢置信,只觉得自己犹如身在云端,云里雾里。
可巫连如糖衣一般的攻势仍然未减,他继续道:“凡帝将梦晚公主护得这般好,大概是从未真正当过女婢,却叫你在殿前一惊一乍,惶惶不安。”
他声音愈加缓和,“此事确是孤考虑不周。”
他说:“这样罢,日后公主还是以绍安殿女婢身份暂居,但不必再伺.候到人前,这绍安殿你可随意走动,待时机成熟,孤再还你一个长公主的身份,如何?”
言罢,他甚至还给许大监督促了几句该如何照料林晚晚的话,既要让她能和在教坊司时一样自在,亦要旁人不能轻易过问她的身份,更要保证她的人身安全......
巫连说了许多,但林晚晚都听不进去了,她仿若被抽离了魂丝,更加混混沌沌,以至于自己是如何被许大监从地上扶起,又是如何被送回下榻的围房,都记不太清。
忽然保住一条命,尔后又得了一份更加轻松的工作,甚至还被告知马上要光复一个至高无上的身份。
这任谁来看也会觉得自己置身在一个惊天骗局之中罢?
*
林晚晚被送走后,偌大的议事堂里只余下两人。
暗卫已在许广的招呼下,退避到三尺之外。
整个议事堂便安静得只剩殿外的虫鸣和几不可闻的碗碟玉箸声。
当然,仍在用膳的只有巫连。
他面色平静,夹着先前林晚晚用薄荷叶裹起的五花肉。
油脂抽去,入口馨香,精巧细腻,确实是很新奇的吃法。
他品尝着,狭长的凤眼扬起些微弧度,仿似惬意无比。
但熟知巫连的戚同最为清楚,这双眼睛生得最肖似懿慈太后,即使不笑也会眼波流转,无端勾.人,让人误以为那里面有无尽的美好,否则亦不会叫巫兄与凡帝皆一见之就误却终身。
“玩火者易自.焚。”戚同端肃了语气,亦竖起了眉,“主公是已经想清楚,要拿那位小主作饵,逼他们联动凉州军策反?”
三岁幼帝登基,摄政王主持朝政,朝纲已逐步恢复。
但这仅仅是表面的平静。
旧臣亦潜藏二心阳奉阴违,各地军阀虎视眈眈亦蠢蠢欲动。
以帝王之道,是该徐徐图之。
但若以巫连惯常的铁血手腕,他大概一刻也等不及,就要拔出掉这些铁定,哪怕同归于尽。
“还是什么都瞒不过先生的眼睛。”巫连面不改色,不紧不慢地应说:“但先生太过言重,一个小小宫婢,就算策反成功,也不至于焚毁我打下的这片江山。”
他冷笑一声,“大局已定。”
“既是大局已定,主公为何还要急于求成?”戚同难得急吹起续了多年的美髯,“事缓则圆,若要长治久安,匡扶盛世,更该谨小慎微,收复天下之心。”
“眼下朝局基本已定,即便仍有些存反心之人,但只需稍加笼络清理,早不成气候,殿下何故非要搬出梦晚公主,给他们一个由头,造出一条策反之路?”
“老臣知你不爱听,但凡帝却非无能之辈,其之所以废大劲除去凉州军主力,正是因其已有夺权之势,事情过去十年,凉州军又在休养生息,未必不能联手谋逆众,一举与我幽军对抗到底。”
“殿下为何非要将自己置于险境,再造杀.戮?”
“难道殿下忘了懿慈太后嘱托......”
“我没忘!”
戚同一连三问,巫连皆无动于衷,仿佛局外人一般,安安然享用午膳。
可就在戚同提及懿慈太后名讳时,巫连猛地将手中玉箸狠力一掷。
台案上三个碗碟应声而碎,半截玉箸更是斜斜没入木案三寸。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只余下巫连略微喘息的声音。
戚同不敢再发话了,一双被皱纹围起的眼睛透着焦灼,紧紧盯着巫连。
此时,巫连双眼猩红,正狠命回瞪对座,飞眉入鬓,眉骨压低,透出一股毁天灭地的恨意来,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去杀遍天下人,甚至包括他最为敬重的教父。
可戚同并不畏惧,而是直愣愣地回看着面前这头他亲手养大的虎狼。
懿慈太后是小主公的软肋,每每搬出她,定能压住小主公的气势。
但自懿慈太后自作主张将小主公逼上帝王之道而自刎后,懿慈太后的名讳便成了忌讳。
但今日,戚同还是要提,他要提醒巫连,是懿慈太后为巫连乃至整个幽军开出的一条生路。
而幽军之主不该堵上整个幽军乃至整个大夏,去随心所欲,残暴杀.戮......
一刻钟过去。
师父二人、君臣二人都不肯让步,僵持不下。
巫连忽一闭眼,随即甩手起身,背人而立,“此事孤自有打算,先生不必再管。”
他压下了心中滔天的涌动,但也算是彻底回绝了戚同的提议。
戚同蠕动唇舌,想要再说些什么,但看去那单薄孤立的背影,却又觉无从说起。
作为一个看着巫连长大的长者,他最是清楚巫连心中所求所想。
要他马上成为一个明主或许还是太难。
戚同踌躇再三,终是起了身,朝巫连行了一个郑重的拜礼,“冤冤相报无时了,老臣瞧着那梦晚公主确实玲珑剔透,虽是林氏血脉,但早早就被放出了权与利的波澜之外,主公要收拢四方,其实也未必非要将她卷入这场浩劫之中。”
他说:“若能将对林氏一族的执念放下,放眼四方,主公或才有更好的前程不是?”
劝话落下半晌,老先生没能得到对面人之回应。
他抬眸再看一眼,默过半晌,终是告退了下去。
日光陡斜,冷月已上。
许广赶在太阳落下之前,进了议事堂,点了灯。
巫连正半倚在落日的余晖之中,支腿席地而坐,玉冠不知何时已经摘去,长发披散,头半低垂,整张脸隐在暗中。
仿若一缕夜半幽魂,便是千灯也照不暖。
许广不敢多看,将灯具移至恰当的位置,便闷声转头,意欲离去。
他已见多了小主子这非人非鬼的模样,除却开头两次被吓得急急去请神医来,现在的他已习以为常。
但这次,他脚步还没迈动,侧边巫连竟破天荒地唤了他一声,把他叫住,“再把我阿娘临了嘱咐的话说一遍。”
许广心下微惊,但不敢迟疑,几息便转步到巫连身旁,屈膝跪下,叩首拜了一个大礼,才将懿慈太后派他给时任幽王的巫连送生辰礼时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当时,凡帝正要将时任皇贵妃的懿慈太后提做续后,顺道废旧太子而立八皇子为储。
凡帝对懿慈太后母子的宠爱可见一斑。
但懿慈太后毕竟为二嫁之身,心中惦念旧人亦从不隐瞒于凡帝,她希望在被移作正妻前,能得到另一儿子巫连的祝福。
所以巫连的生辰礼和一张册封请柬是被一起送到幽州的。
只是,懿慈太后的意图并非表面所见,她早已多方周旋,使朝臣对立,令皇储之争一触即发。
她最终目的,是叫巫连一夺大权,从凡帝的阴影中脱离出来,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