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吃好喝好住的第一个夜晚,林晚晚失眠了。
双目底下的青黑,比之在教坊司熬夜磕CP时,更甚。
与之一同倒霉的,还有围房里为数不多的绿植——几片狗尾巴草。
巫连要杀她,因为她半夜在御花园游荡,有暗桩嫌疑。
巫连不杀她,因为她虽然有暗桩嫌疑,但没有做暗桩的动机。
巫连要杀她,因为她是他仇敌的女儿。
巫连不杀她,因为她或许对他有什么别的用处,譬如彰显仁慈,譬如笼络旧臣,譬如纯粹为了好玩......
甫一想起他如蛇信子一般在她脖子上流连的指尖,血流几乎凝滞,呼吸几乎停止,心跳几乎骤停。
他杀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简单。
可为何他又不杀她了呢?
【可能觉得你太笨,不杀也无碍大局罢?】
“......”
又被人身攻击,但林晚晚已经没有力气反驳。
她趴到桌上,侧脸枕着手肘,望向窗外。
鸟鸣声已在窗外啼啭不止,晨时的第一缕曙光也从窗牖漏进屋舍,渐渐晕染开,拢着整一束被薅光了的狗尾巴草。
羽翼早被摘光,但枝桠骨架仍在,若再浇上几次水,或许就可以再度茂密成长......
“啊,不管了。”林晚晚忽然一拍桌,从凳上弹起,“能活一日是一日。”
“就按你说的,顺势而为。”
“他不是让我安心在绍安殿隐藏身份,做女婢吗?那我就顺他的意,不惹事不生非,全心全意伺.候他,总归,先活下去再说。”
人一旦下定了决心,生活也就有了盼头。
林晚晚二话不说,当即开始认真和系统商讨起如何做好绍安殿差事的计划。
在狗头军师的指点下,林晚晚最终反思所长,采纳了“要抓住一人之心,需先抓住一人的胃”的计策,并开始研究系统翻箱倒柜寻出的一本古今融合食谱。
在接下来的几日,她不是在围房里研究食谱,就是到御膳房大动干戈,将御膳房的宫人折腾得鸡飞狗跳。
但好说,巫连没有食言,除了有名曰伺.候实为监视的小跟班随侧外,林晚晚在绍安殿的行动可谓自由随意。
无人派她活干,也无人问她来历,甚至人人对她都和蔼可亲,亦会称她一声“晚晚姑娘”——这是她在教坊司的名讳。
除了不能磕CP赚能量值外,林晚晚的小日子也算过得充实而饱满。
*
绍安殿议事堂里。
许广照例于小朝会结束后,向巫连回禀林晚晚近日行踪。
“老奴一一探查了各项食材来历、路径,未发现通外之异。”许广将林晚晚从外采购的食材清单呈上,“东海青豌、天山雪牛都算罕见食材,但奴拜请神医分辨,其中并无毒害,与日常菜肴共食,亦无生克之嫌。”
巫连仍在批阅奏折,未曾抬眼,只不咸不淡地应一句,“心思倒是活络。”
先前喜欢夜半研究宫墙砖瓦,现在又开始琢磨御厨膳食,也不知哪来这么多旁门左道,一点正经活计没有。
“看紧些。”巫连朱笔一挥,一个“准”字落在礼部官员奏请恢复秋祭的章本上,“秋日祭,也给她寻个合称的位子,让她露露脸。”
许广点头应是,余光瞥了瞥窗外的天色,又说:“殿下,该用膳了。”
巫连将要摊开新奏本的指尖一顿,挑了挑眉,侧头看去窗外,半晌,才问说:“先生几日没来了?”
“回殿下,五日了。”许广垂首低眉,“自那日因晚晚姑娘的事与殿下争执后,先生便再没进宫。”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先生倒是嘱咐神医,又补了两盒安神丸来,也递了话来,叫老奴帮着盯紧殿下用膳的时辰。”
巫连挑挑眉,将视线从窗外收回,不轻不重地瞥了一眼许广,默过半晌,才挥袍摆手,“传膳罢。”
言罢,他便起了身,往膳桌去。
一声传膳的吆喝后,宫人鱼贯而入。
在往常端着五个菜式的太监之后,一个水蓝色尾巴,也跟着突兀地晃进殿内人的视线。
一步快一步慢,一步晃一步摇。
格格不入。
林晚晚心底暗骂深宫高墙,果真不是正常人能活的地方。
先前在教坊司,宫廷礼节的约束较少,且大多同僚来自民间,又以歌舞技艺为主导,她也就更不需要太多学究礼节。
但眼下境况变了,她不仅调到了绍安殿,还打定主意好好“珍惜”巫连“大发慈悲”给她的一个女婢身份,她就不得不把所谓宫廷规矩捡起来,好好学。
只是,人的精力实在有限。
这几日,她把精力都用在了吃食上,就哪里还有得空闲研究什么行止端仪?
可许大监是不管林晚晚这些的。
他只会按照主子巫连的指示,不着痕迹地制造些许两人会面与共处的机会,譬如要求林晚晚将自己的做的菜亲自呈到摄政王面前。
林晚晚真是叫苦连天,跟着前面的宫人,莲步快移。
她好小心,才不至于踩了前人的脚跟,也不至于绊到自己的裙角。
等终于将盘碟置于案上,林晚晚立即迫不及待揭开铜盖,唯恐那薯粉雕成的豌豆碎了去。
好险,依旧颗颗绿珠剔透,莹莹生辉,宛若星辰坠入湖海——没晃坏。
林晚晚满意地亮了亮眼,继而又揭开另一锅盖,露出里头一块琥珀色天山雪牛肉块,肌理分明,盛于墨玉版上,散着淡淡迷迭香,一时充斥整个大殿。
林晚晚勾起了唇,余光小心瞥去巫连那方。
他视线也正落在两道菜品上。
那眼色虽无波无澜,叫人看不出是个什么心绪,但林晚晚敢肯定,只要他不嫌弃,便会尝上一口,只要他尝上一口,便定会喜欢,毕竟那可是二十一世纪国宴级别的菜品。
届时,她还不轻松拿捏了他?
此时,天真林晚晚还不能理解,一个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过日子的人,从来不会将口腹之欲挂在心上,因为这很有可能,会要了他的性命。
当然,此时的巫连也不会知道食色皆未性也,此二者若同时源自一人,那会叫人如瘾难戒。
林晚晚暗觉胜券在握,便欣然将两个铜盖重叠,抱于腹前,打算和前头的宫人一道退去。
“晚晚姑娘若无他事,不若在此与孤一道用膳?”
平静的声音自后响起。
意欲退出大殿的宫人,包括林晚晚都脚步一顿。
她惶恐地转过头,对上巫连的眼睛。
平静如水,没有过多的情绪,但那凤眸微勾,似乎心情不错。
林晚晚踌躇了一息。
但其余五个宫人已经急急又次拜别,提步出了殿。
于此,送膳的宫人便只剩林晚晚一个,落得个进不得退不得的尴尬局面。
她抿了抿唇,硬着头皮拖着步子,往巫连的对座走。
给巫连做饭是一回事,陪巫连吃饭又是另一回事。
一个默默然可以做到极致,另一个却是举手投足都要小心,稍有不慎也可能惹怒这个刽子手。
林晚晚很想拒绝,但她已看见许广不知何时又摆开了一副碗筷。
这是刀架到脖子上了?
“公主亦是‘君’,还亲自为孤‘洗手做了羹汤’,孤独食倒显得过于不敬。”巫连净过手,视线从殿门才消失的宝蓝色衣角上收回,扫过两盘从未见过的菜式,人未起身,但用手做了“请”的姿势,“公主不若同坐?”
说得真是客气。
林晚晚的眼睛从为自己摆的座位,到自己做的两道小菜,到巫连平静的脸色三处来回移动几息。
终于在察觉空气似乎有些安静时,硬着头皮迅速落座。
“谢殿下抬爱,奴婢斗胆了。”她小声应谢。
“此地并无外人,公主不必拘谨,亦无需刻意掩藏身份,更莫要折煞了孤。”巫连亦浅浅回应了一句,便指着堵到他面前的两道新菜,“如此佳肴,还请公主赐教。”
他的凤眼还勾着,语气也甚是平和。
好像还真的很和善。
林晚晚忐忑的心绪终于平复了些许。
她在心底暗暗为自己打了气,随后,便提起劲来。
“此菜名为‘温玉生香’,需趁热品尝,才能保证原汁原味的鲜美。”林晚晚半立起上半身,倾身到巫连这一边,抄起了墨玉旁一把小刀,仔细切开低温慢煮的牛排。
她形色很是专注,但也有因不敢抬头去看巫连而做低了的视线。
所以,她并未看见,她抄起刀时许广眼底闪过的惊讶之色,也未看见,她倾身靠近时巫连几不可察的蹙眉和后倾的上身。
“殿下快尝尝吧。”
此时,林晚晚对殿内的暗波流转无知无觉,只剩对美食的敬畏。
她将切开的一小块七分熟雪花牛肉摆至巫连盘中,“这可是最时鲜的牛肉,殿下一定会喜欢。”
林晚晚一双眼睛本就生得明亮,此时因为雀跃,或是为博夸奖,扑闪扑闪,真宛若夏日星辰。
明明很明媚,可巫连却隐觉一种莫名的危险之意。
他定定看着她,连眉头都明显地蹙起来。
四目相对足有三息,林晚晚才后知后觉巫连紧绷的面部线条。
一股危险之意也扫过林晚晚心尖。
她视线缓缓落下盆碟,余光又瞄至自己撑着台面的动作。
下一息,她连忙坐回椅凳,避开面前人的视线,“是奴婢唐突了。”